第67章
  楼外看似仄狭,入内方知别有洞天。院中颇为宏敞,中央老桃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几乎遮蔽了半边天,其上缀满嫣红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远望如绯色云霞,绚烂夺目。
  枝干间挂满了各色的祈福锦囊,随风轻轻摇曳,似有无数心愿在风中低语。
  树下不远处,立着一尊小巧的桃花仙子石像,神态温婉。像前摆着几个蒲团,显然常有人在此私定终身,留下不少痴男怨女的缱绻足迹。
  二人正低声商洽待会儿如何行事,令令却像只灵巧的小松鼠,一骨碌便跑远了,噔噔噔地爬上二楼的楼台。
  那楼台向外悬挑一截,恰如天然的观景台,能将院中景致一览无余。她扒着栏杆,探着小脑袋往下喊:“表哥,姐姐,快看我!”
  “哎,令令,你怎的跑这般快……”易如栩无奈地笑了笑,“罢了罢了,在那儿也行。令令,你且看好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苏锦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待会儿,我们便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之礼。这个仪式,令令是知晓的。”
  他语气庄严肃穆,仿佛眼前并非逢场作戏,而是真正的新婚大典。
  苏锦绣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好。”
  就在两人仍在低声商议之时,令令怀中玩具盈溢,一个没抱稳,手中风车便滑落于地。那风车轱辘轱辘滚了数圈,恰逢一阵风来,又顺风向旁滚去。
  令令惊呼一声,忙将怀中物事放下,小跑着去追。就在她弯腰欲拾的刹那,脚下不知被何物一绊,身形猛地向前扑出,额头撞上一个坚硬之物。
  令令茫然抬头,首先入目的,是一双玄色云纹战靴,靴底厚重,边缘尚沾些许尘土。
  她顺着战靴缓缓上望,只见那人玄色劲装外罩柳叶软甲,甲片细密如鳞,泛着冷冽寒光。乌发以银冠束于头顶,未戴头盔,赏心悦目的面容一览无余。
  只是其周身肃杀之气凛冽,仅一个蹙眉,凌厉便盖过俊丽眉眼。他腰间悬一柄长剑,身后还立着数名同样身着软甲的随从。
  令令被他眼中寒意吓得一颤,小嘴一瘪,泪珠便要滚落。
  那人见状,反手便拔出腰间长剑,寒光一闪,剑尖已在她脸边虚指。
  “敢哭,就得死。”
  令令再是痴傻,也看清了那锋利的剑刃,知道这东西是真的能伤人害命的,吓得瞬间憋回眼泪,大气不敢稍喘。
  “去,站到那边看着。”
  令令不敢违逆,只得怯生生爬起,挪到旁边,委屈地站着,向易如栩和苏锦绣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楼下正到了温情脉脉的关头。
  易如栩牵着苏锦绣的手,先向桃花仙像躬身祷告:“今日带新妇来见仙师,求仙师保佑。我这新妇,天上地下,唯此一人再难寻。往后我定与她好好过日子,疼她惜她,若有负她,甘受天谴。”
  苏锦绣听他言辞恳切,情意真挚,便委婉提醒:“如栩哥,上面令令看着呢,我们还是快些吧。”
  易如栩回眸看她,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温柔:“好。”
  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易如栩抬眼往高台上瞥了一眼,确定令令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便轻声道:“一拜天地。”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拂过,满树桃花簌簌飘落,宛如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漫天花瓣落在男子修长的身形上,也落在女子柔软的裙裾间,是天地间最温柔的祝福,为这对璧人披上了一层浪漫的纱衣。待两人起身时,发间皆沾了几片粉白的花瓣,平添几分旖旎。
  “二拜高堂。”
  因两人高堂皆已作古,便对着桃花仙像再躬身一拜。礼毕,易如栩伸手将苏锦绣轻轻扶起。
  苏锦绣心中忽生异样,一股莫名的负罪感悄然浸上心头,仿佛亏欠了谁一般。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没事的。
  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与易如栩拉开了些许距离。
  这一退,恰好露出两人中间的桃花仙像,那尊小巧的石像静伫于此,仿佛在无声地观摩着这一切。
  “夫妻对拜。”
  苏锦绣正要俯身对拜,眼前骤然有重物破空而来,飞速掠过。疾风惊得她额前碎发向后飞散,随即一声巨响,震得耳膜生疼。抬眼便见一支羽箭正中桃花仙像的头颅,那石像瞬间碎裂成无数裂片,应声倒地。
  苏锦绣心头巨震,方才若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退了半步,若不是那一丝犹豫……
  若不是那一丝犹豫,若两人真对拜下去,头颅定会挡住桃花仙。
  那支箭,又会让谁肝脑涂地?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迅速扫视四周,最终将视线锁定在射箭之人身上。
  正是二楼的观景台。那里,令令早已吓得泣不成声,小脸煞白如纸。而她身旁,身着软甲的逢辰,如同地狱爬出的修罗,正手持长弓,手臂还稳稳架着,死死地盯着他们。
  他眼中似有绿幽冥火跳动,杀气凛冽如霜,仿佛要将他们二人当场诛灭。
  苏锦绣望去,只见台上逢辰手掌一抬,便有侍从再次递上箭矢。
  他接过羽箭,上弦,拉弓,准头向左偏。
  “怎么不拜了?继续啊,不是要夫妻对拜吗?”
  箭随音落,直直射向易如栩的右手腕。幸亏苏锦绣反应迅速,一把拉过易如栩,他才得以及时躲避,只是小臂被箭锋擦过,划开一道血口。
  易如栩乃是翰林院文人,右手若废,于他而言,不啻于画家失明、乐家失聪。
  苏锦绣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怕易如栩受伤,还是怕逢辰再做傻事,直接旋身向前,慌忙地挡在了易如栩的身前,抬起头直视着台上那个已然疯魔的人。
  逢辰挽弓的手猛地一顿,随即目光从箭镞上移开,微微偏头,皱着眉,似是在仔细打量她。
  她今个这一身紫衣实在是熟悉得很,裙上绣着白蘅芜,风一吹便漾开。侧编麻花辫垂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娇俏灵秀。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要剜他的心,噬他的骨。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是他命中注定的讨债主。
  他扣着弓弦的手越发收紧,恨不能就这样一箭射出,与她一刀两断。
  可那箭镞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无法挣脱他的掌控,终究是射不出去。
  两人就这样隔空对峙。
  苏锦绣不知怎的,竟瞬间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深意。
  那眼神无声地在说:你再护着他,我会让他死得更惨。
  苏锦绣猜对了。
  因为台上的逢辰猛地将弓矢掷于地,随即反手抽出腰间长剑,转身便向楼梯口阔步而去。
  苏锦绣吓得胆肝俱裂,连忙拉着易如栩往后退,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如栩哥,你快走!”
  “巧娘,他拿着剑,我岂能弃你而去?”易如栩的声音决绝又固执。
  “快呀!他不会对我怎样的,你快走!”
  苏锦绣猛地回头,只见逢辰手提寒锋,周身戾气如九幽无常,正从楼梯口步步趋近。
  苏锦绣慌忙将易如栩往外一推,可她手刚送出去,逢辰的剑便已杀到,一剑劈下如雷霆万钧,易如栩仓促躲闪,却还是踉跄着倒在地上。
  逢辰剑势不停,顺势握剑刺向地面。长剑瞬间大半没入泥土,若非易如栩滚得快,剑尖早已刺穿他咽喉。
  “你疯了不成?”易如栩惊怒交加。
  苏锦绣追上来想从后面拉住他的手,却被他猛地一甩,险些站不稳,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扑到逢辰身前,从正面死死抱住他的腰,哭喊着:“别做傻事!快住手!你这是做什么呀!”
  逢辰顿了一下,想把她从怀里扯开,可苏锦绣哪里敢松,又怕他再起杀意,只能拼命抱紧。他竟也暂时任她搂着,转而就要去拔地上的剑。苏锦绣见他还要动手,连忙伸手拦他。那柔荑的力道本可忽略不计,但覆在他手腕上时,却让那双能执千斤铁的手奇异般地顿住。
  见他戾气稍敛,苏锦绣赶忙捧住他的脸,指尖轻柔地摩挲着,试图安抚他狂躁的心绪。他眼中的疯魔渐渐褪去,黑眸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别这样了……你听话……听话……”苏锦绣哽咽着说。
  “听话……”他呢喃道,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暂时呆在了原地。
  似乎很久以前,她这样温柔地管教过他。
  苏锦绣捕捉到他神情的松动,趁这个档口,赶紧向一旁惊魂未定的易如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退离这个是非之地。易如栩见逢辰果然未伤苏锦绣,便颔首应着,小心翼翼起身,快步去台上找了令令,退出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