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栾元魁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既然叫尔等参与杜介的案子,这件事迟早都要知道。”
  简鸿畴来了精神,立刻站直了腰身。景俟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长了耳朵的雕塑。
  栾元魁的声音带着一些疲惫:“杜介这个人,你们是知道的,自大狂傲,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他的手下败将。风修竹被送进青云馆后,杜介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半个战利品,还带人去风修竹房中,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风修竹身不能动,虽然满腔愤恨,却奈何他不得,但又一次,杜介吃醉了酒,得意忘形,要用风修竹的嘴。旁边有人掐着风修竹的下颌,但是风修竹还是觑准了机会,咬掉了杜介一块肉。”
  栾元魁的话语很平静,但景俟和简鸿畴都能听出来其中的侮辱和凶险。
  简鸿畴“啊”了一声,问道:“杜大人居然不杀风修竹?”
  栾元魁摇了摇头:“以他的性情,自然是当场拔刀,要杀了风修竹的,所幸被旁人拦了下来。”
  景俟想得明白:风修竹既然是景倬亲自下令要折磨的人,养在南风馆也是为了杀鸡儆猴,叫心有反意的人瞧瞧,这就是和景倬作对的下场。景倬一面想当一个史书上的仁君,一面又恐手段太过仁慈,叫人人都能骑到他的头上来。若是风修竹被杜介一刀杀了,那么杜介就是坏了景倬的布置,哪里再去找一个风修竹来震慑众人?
  故而杜介的同僚揽住杜介,不让他杀死风修竹,并非可怜风修竹,而是担心若是杜介杀了他,自己在场没有拦住,也会受到牵连。
  栾元魁继续说道:“杜介当场痛晕过去,被人搀回北镇抚司,我才得知此事。杜介醒来之后,并不能咽下这口气,他说,留风修竹一命也可,只是要敲掉他这口牙。经过我的劝说,杜介才打消这个念头。”
  栾元魁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劝说”,谁知道内里是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栾元魁比杜介更会揣度上意——景倬若是只要风修竹活着就好,为什么不割了他的舌头?毕竟,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一朝流落风尘,又怎能忍受得了心中的恨意,怎么不会破口大骂?
  圣人难道愿意听这些辱骂吗?
  更何况,有嘴,就能同人密谋,难道景倬不怕他东山再起?
  景倬就是要留着他这张嘴,留着他骂天骂地,留着他同人密谋。
  他骂一句,那些怕死的龟公自然会扇他巴掌,他得来的只会是更加铺天盖地的凌辱。他若是同人密谋,那就更好,正能顺藤摸瓜,将风氏余党赶尽杀绝。
  最最要紧的是,留着他的牙齿和舌头,不会让风修竹觉得自己是个全然废掉的人,就不会有求死的意志,能够长长久久地、活着经受这些折磨。
  这就是景倬最恶毒的报复。
  景俟曾经想通之时,只觉得不寒而栗,那个虚伪的皇兄,竟然不仅仅是虚伪,他比虚伪更加可怕千倍万倍!
  简鸿畴听后也沉默了,控制不住打了个冷颤。不知道他是否后悔听到这等密辛。
  栾元魁今日将此事抖出,就是叫景俟和简鸿畴下不了这艘贼船了。杜介之死,已然不是他一人之死。栾元魁想得深,他想,凶手背后势力,恐怕并非单单冲着杜介一人来的,也并非仅仅冲着天子亲卫锦衣卫而来。
  ——杀死杜介的,究竟是他的仇家,还是皇上的仇家?
  栾元魁看似浑浊的眼中,透出精明的光芒。他看着景俟和简鸿畴说:“尔等顺着风修竹这条线去查,杜介死的当晚,他是否当真在房中,若是在房中,他房间里又有什么人。”
  景俟和简鸿畴都道:“是。”
  栾元魁又说:“石子濯走不开,此事就交给小简。石子濯,我有别的事情要交代你。”
  简鸿畴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栾元魁才说道:“杜介死的当晚,贤王可有什么异动否?”
  景俟道:“栾大人,此事属下已然回禀过。贤王当晚一直在卧房之中,不曾外出。”
  “虽然不曾外出,却有无不同寻常之处?”栾元魁的眼神像是要看透景俟的谎言,“你可要仔仔细细地想清楚了。”
  景俟扯起慌来毫不脸红:“并无。属下记得十分清楚。”
  栾元魁盯着他看,想是要找出破绽:“他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先前你们……他动过鞭子否?怎么那晚见了血?”
  “不曾有什么奇怪的话和举动,”景俟坦坦荡荡说道,“属下被他锁在柴房之中时,他也动过鞭子。贤王癖好如此,属下又能如何?贤王那日拎着鞭子去柴房一事,属下也听过府中人嚼舌根,想必大人一问便知。”
  栾元魁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并不完全相信景俟的说辞。
  景俟问道:“栾大人几次三番询问贤王当晚的举动,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同贤王有关?”
  栾元魁微微摇头,说道:“正是没有线索,才更蹊跷。”
  “为何没有线索,才更蹊跷?”景俟不解。
  栾元魁又在打量景俟的神情:“你仔细想,王府之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既然有锦衣卫去敲门,贤王怎么也该过问一句。怎么他还能不顾自己安危,仍旧寻欢作乐?”
  景俟面飞红霞,然而他的神情又绷得很正经:“这件事,属下也有责任。”
  “什么责任?”栾元魁质问。
  景俟微微低首道:“属下以为那锦衣卫乃是叫我缠住殿下,便……”
  栾元魁一凛:“你为何会以为那锦衣卫乃是叫你缠住贤王?”
  景俟正色说道:“他坚持要面见王爷,我想着,他这般不懂规矩,恐怕就是要当面拖住贤王,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此事我代劳更好。若是叫他见了贤王,贤王一怒之下,不由分说便将他打了出去,岂不连着我也难以哄好?”
  这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栾元魁被他的诡辩带偏,诡异地沉默了。
  这奇怪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先前被栾元魁差去带风修竹来认尸的张门桢来得很快,此时恰恰出现在门外,禀报道:“大人,风修竹带到。”
  栾元魁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进”,便听门外一个慵懒的声音说道:“我这王府是什么地方,怎么什么人想来就来?”
  门外响起一阵“王爷”“殿下”的问安声,接着侍从推开了门,外间的寒风便袭了进来。
  石子濯裹着大氅施施然走进屋中,离放着尸首的床两丈远就停下了脚步,以袖掩鼻,蹙眉责问道:“栾大人,本王叫你查案,却没叫你带人到王府问话!你当我这王府是什么刑房诏狱,忒也晦气。”
  栾元魁没有被这个责问吓住,说道:“回殿下,这人并非是捉来问话,乃是叫他认一认尸首。”
  石子濯的眉头皱得更深:“从来都是家属认尸,他是杜介什么人,怎么能来认尸?”
  栾元魁自然不能将实情说出,便借口说:“杜介无父母家人,此人同杜介有夫妻之实,叫来认一认,也是省得的。”
  “这是什么人,”石子濯看向门外,“若是什么不该踏入王府的,栾大人你可要担责啊。”
  栾元魁道:“属下知晓分寸,殿下请放心。此人虽然是青云馆的小倌,却不会坏了王爷的名声。”
  石子濯冷笑道:“怎么不会坏我名声?你光天化日之下,差了个锦衣卫,大摇大摆把人接进王府,又是在本王禁足期间,是怕街上的人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么?莫说旁人不信这不是本王的命令,就算是说本王待他清清白白,恐怕也是没人肯信的吧!”
  他看向站在一旁戴着面具的景俟,说道:“毕竟,这天底下还有人不晓得我喜欢男人么?”
  第36章 流言蜚语
  栾元魁没有被唬住, 他说道:“殿下是担心,外间传闻,风修竹乃是殿下招入府中?”
  石子濯又是一声冷笑:“难道不像么?恐怕更有人说,贤王禁足期间也不安分, 之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来王府攀附, 本王如何应对石护卫的醋劲?栾元魁, 你这是让本王家宅不宁啊。”
  他偷梁换柱地一说, 景俟在一旁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石子濯,没有反驳。
  栾元魁听出来石子濯就是借题发挥,便道:“殿下宽心,待风修竹指认之后,便叫锦衣卫将他送回青云馆, 分说明白,不叫坏了殿下的名声。”
  石子濯这才略有些满意,靠坐在椅子上, 向门外招了招手:“叫他进来。”
  风修竹坐在轮椅之上, 被张门桢推了进来。房门关闭,石子濯毫不客气地打量起风修竹来。只见他身子消瘦, 双目无神,四肢绵软无力地瘫垂着,唯有那脊背还挺得笔直。
  石子濯也瞧不出他的美丑,只觉得这是一具行尸走肉。
  风修竹被推到杜介尸身前,栾元魁再次拉开杜介的衣衫,厉声道:“风修竹,你仔细瞧瞧,此人可是杜介?”
  风修竹轻飘飘的眼神落在尸首之上,慢慢地凝成了实质一般。他的眼眶红了, 下颌发抖,上下齿列碰撞,发出不由自主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