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景俟见石子濯又不理他,故意叹了声气,道:“怎么又生本王的气?本王生你的气,也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就消了,你怎么气性这般大?”
  石子濯淡淡道:“殿下气消了,所以提着马鞭找在下?”
  “你说这个?”景俟掂了掂手中的马鞭,“本王等你自己言讲你的身世,若是你再不肯讲么,这个就要用在你的身上了。”
  石子濯喝了口水,放下了空碗:“殿下想从何处听起?”
  “从头听起。”景俟道。
  石子濯伸了个懒腰,靠在柴堆之上:“好,那小人就从头讲起。在很久很久以前,盘古开天辟地之时……”
  “怎不从女娲娘娘造人开始?”景俟道,“罢了,就从你降生开始说起吧。”
  “好啊,”石子濯平静地说道,“小人降生在一个平民百姓之家,母亲疼爱,父亲淳朴,姐姐聪慧。我们住在江南水乡,每日所烦恼的事情不过是衣服破了,功课难了,房子潮了……”
  景俟原本带着笑看向他的,渐渐的,随着石子濯的讲述,景俟的笑也淡了下来,他似乎也想起了那氤氲着水汽的童年时光……
  二十年前的江南水乡,正是梅雨季节,梅子黄时杏子肥,石子濯放了学堂,和同窗打打闹闹,跑过了石桥。
  石桥边的柳树下站着一个人,石子濯原本要越过她跑远了,却猛然刹住脚步:“阿姊?你怎么在这里?你……你怎么了?”
  姐姐石清的脸色煞白,像是寒冬腊月里结不上冰的水。
  石子濯晃了晃石清的手臂,他这才觉察出石清的手有多么冰凉。
  同窗也围过来:“石家姐姐,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石清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反手拉住石子濯往家相反的方向走:“不能回家。”
  “为什么不能回家?”跟过来的同窗们好奇地问。
  “与你们无干!”石清冲他们挥挥手,像是赶鸡仔一样把他们轰走了。
  同窗们四散开来,各回各家。石子濯茫然地看着石清:“阿姊,到底怎么了?”
  微风中带着水边的潮气,吹乱了石清的发丝。石清神色肃然:“阿濯,家里来了客人,要带娘和我们走。我来寻你,便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同客人走?”
  “什么客人?”石子濯一头雾水,“为什么要带阿娘和我们走?”
  石清似乎有些挣扎,终究还是说道:“那客人是京城中的贵人,他说……他才是我们的爹。”
  “什么?!”石子濯跳将起来,“胡说八道!我们的爹分明是——”
  “低声!”石清连忙捂住他的嘴,“我们惹不起这些贵人,爹也惹不起,他说是,那就只能是。我躲在屏风后面,娘给我打手势,要我来寻你。我想,娘应当想叫你我自己拿主意,究竟要不要去京城。”
  “当然不去!”石子濯说道,“阿娘、阿爹、阿姐和我,一起在这里不好么?只不过你刚刚说,那是京城来的贵人,若是我们不想去,他会不会逼迫于我们?”
  “会,”石清沉声道,“阿娘她的意思,她是逃不脱了,若是我们想走,恐怕也只得逃了去。日后东躲西藏,未必能有好日子。”
  “那如果去了京城,他会把我们怎么样?”石子濯又问。
  “他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但他住的地方本就是个吃人场。”石清黯然道。
  石子濯问:“什么是吃人场?”
  “一个给你锦衣玉食,却将你的魂灵悄悄啃食殆尽的地方。”石清说,“京城里有四道墙,外墙框住外城,内墙框住内城,内城中又有皇城,皇城中再有宫城。这个贵人就住在宫城之中,四道墙内,如同牢笼。”
  石子濯似懂非懂:“阿娘被他带走,也是要去宫城里么?”
  “是,”石清说,“阿娘对我比划,逃走未必比入宫更差。”
  石子濯却说道:“可是阿娘在宫里啊。”
  石清一笑,像是在嘲弄命运:“阿姐明白了。”
  树上杏子落了地,砸得皮开肉绽,散出内里腐烂的味道来。
  石子濯的故事讲到此处,景俟“噢”了一声,拖长声调说道:“这么说来,你是皇亲了?看年纪,总不该是先帝之子?难不成你想说,你乃是我的兄弟,当今圣上正正经经的皇弟?”
  石子濯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出言认下。
  景俟握住鞭柄,抬起他的下颌,神色骤然冷下来:“石子濯,你冒认皇亲,该当何罪?”
  第16章 松风寨中
  石子濯不卑不亢道:“殿下,我何时冒认皇亲?又何时承认是先帝之子?”
  “你先前讲那贵人住在宫城,难道不是冒认皇亲?”景俟说道。
  石子濯道:“二十年前,这宫城之中,还有另一位贵人,殿下怎么能够断言我是先帝之子?”
  景俟道:“不错,巍王叔确然得先皇喜爱,特准住在宫城之中,不过,你若是他之子,今日为何不相认?”
  石子濯道:“殿下莫急,这个故事,小人还不曾讲完。”
  梅雨时节,江南四处都散着潮湿的水汽,墙脚青苔像是一块霉斑,静静地爬上泛黄的墙壁。
  石清和石子濯回到家中,石子濯才发现狭小的门户外,停着几辆马车。马车把细窄的道路占据得严严实实,马车旁的人把仅有的一点空隙都堵住了。那些人腰间带着刀剑,将探头探脑的邻里呵斥地远远的。
  石清拉着石子濯从那些人身旁钻过去,有人拦住他们:“闲人免进!”
  石清道:“这是我家,为何不能进?”
  “等着。”拦住他们的人说道。
  石清和石子濯等了一会儿,才有人出来领他们进去。小院中也站了人,石清和石子濯目不斜视地跑进堂屋,屋里沉默压抑极了。
  娘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正中,爹却坐在下首。石子濯扑进娘的怀中,唤了一声:“阿娘!”
  娘抱着他和姐姐,娘的手在颤抖:“好孩子,好孩子……”
  石子濯从娘怀中抬起头,去看那个陌生男人。那男人的衣着看起来就不凡,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却跟学堂里先生拿扇子的样子有些不同。石子濯说不出有什么不同,或许那男人拿起来更气派——他还不晓得什么叫威严。
  男人也在打量石子濯。石子濯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阿猫阿狗。
  他一点儿都不像我爹。石子濯想,他见我和他生得不像,是不是就不会带阿娘和我们走了?
  石子濯又扭过身去看阿爹。阿爹是土生土长的渔夫,肌肤黝黑,手掌粗糙,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肉,和那养尊处优的白皙细嫩皮肤的贵人大不相同。
  小时候,总有人说阿爹修了八辈子才有福分娶到阿娘,石子濯也曾这般认为。但现在他又有些茫然:是阿爹的福分尽了么?
  贵人拍了拍手,有人把一个大箱子抬进正堂。那箱子雕花贴金,甫一打开便闪出亮盈盈的光彩来。这光在满是水汽的空中显得无比刺目,石子濯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一箱金子。
  他从前见过金子,在阿娘的妆奁中,小小的一条,藏在最深处。但他从未见过一整箱的金子。原来金子是真的会发光的。
  石子濯并不眼热,反而有些戒备地看向那位贵人,他并不认为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送来钱财是什么好事情。
  果然,那贵人对阿爹说:“这箱薄礼,就当感谢你照顾玉儿和孩子们这些年。”
  阿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箱金子,他只是低着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石子濯心中莫名其妙有些惊慌,他不由自主地去看阿娘,却看见了阿娘眼中抑制不住的泪水。
  阿娘抬起手,那些泪水就藏进了袖子里。
  “好了阿玉,”贵人柔声道,“该启程了。”
  阿娘拉着石子濯和石清站起来,险些打了个踉跄,石子濯和石清一人一边扶住她,往屋外走去。
  行过阿爹身侧,石子濯伸手拉住他:“阿爹,你不一起走么?”
  阿爹终于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摇了摇头。
  石子濯收回了手,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转过身,扁扁嘴,也把泪珠藏进袖子里。
  石子濯跟着阿娘阿姐上了马车,马车里应有尽有,但石子濯总是从窗边回头。他不被允许同先生和同窗们道别,他戚戚然,又茫茫然攥紧了阿娘的手。
  阿娘一路寡言少语,贵人想了些法子逗阿娘笑,阿娘笑得比哭还难看。
  后来,贵人要阿娘上了他的马车,石子濯和石清坐在车中,只觉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车队一路北上,再见不到一弯又一弯的江水,变作一重又一重的山。
  一天夜里,车马停在山坳休憩。夜深人静之时,石清推了推石子濯,捂住他的嘴,小声说道:“你想不想回去?”
  石子濯点点头,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姐姐自己不会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