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景俟笑道:“好赖话都叫你说尽了,本王无话可说。”
  “殿下难道不想为自己辩解?”石子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些传闻,当真是事实么?”
  石子濯这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从他的角度来看,只消证明眼前此人就是前世的自己,便可无忧。但他忘了,在眼前这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细作,虽然不知为何愿意同床,但又怎么会真的推心置腹?
  而景俟用了一个石子濯非常熟悉的话来回答他的问题:“信则有,不信则无。”
  在幼时,那些无端的责骂加诸于身的时候,那些捕风捉影的指控像利箭一样射向母妃的时候,石子濯总是不解,总是忿怒。
  于是,他也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加害者,他跑去问母妃:“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不是父皇的孩子?”
  母妃没有说“是”或“不是”,而是告诉他——信则有,不信则无。
  彼时,石子濯以为这句话不过是母妃的搪塞之语,反而更加证实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后来,当他也被滔天的流言蜚语淹没,他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无奈。
  那时候,母妃问他:“你觉得你是皇上的孩子吗?你觉得是,你就是。你觉得不是,你就不是。”
  石子濯幼小的身躯跪下去,怨怒全化作茫然。母妃伸手把他抱起,放在膝头,于是,他的泪水便可以不着痕迹地淌进母妃肩头的衣裳。
  我不想。石子濯默默想道。我不想生在帝王家。我不想是皇上的孩子。
  而现在,他确实不再生在帝王家,也不再是皇上的孩子。他从那句“信则有,不信则无”所勾起的回忆中挣扎出来。
  “殿下真是装糊涂的高手。”石子濯将自己的手从景俟的五指间抽出来,淡淡说道。
  景俟的手没有追过来,他扯了扯被子:“那你信不信吾好梦中杀人?”
  石子濯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是在戏弄人,翻了个身,非常幼稚地把被子全卷过来:“殿下大可以试试。”
  景俟一把将被子又扯回来:“你是王爷我是王爷?给你盖还是给我盖?”
  “堂堂王府,找不出第二条被子么?”石子濯讥讽道,“王爷喊一嗓子,外头就有人给殿下铺床。”
  景俟同他拉拉扯扯:“那不一样,你不是给本王暖床的么,本王要热被子。”
  二人僵持不下,景俟趁他不备,滚进被中,狡黠眨眼:“坏了,明日外间又要传本王荒淫无度了。”
  石子濯冷笑:“做出这么大动静,外头但凡不是个聋子,都晓得王爷你带人滚上床了吧。”
  “那可不好,”景俟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你说,别个那么些人给本王送美人,本王都拒之门外,怎么偏偏季殊归送的这个本王就笑纳了?唉,可能是这个长得貌比潘安、羞煞卫玠,实在合本王心意。”
  石子濯皮笑肉不笑:“‘笑纳’不是这般用的。”
  景俟故作惊讶:“我以为你会反驳‘貌比潘安、羞煞卫玠’。”
  “为何要反驳?”石子濯坦然道,“这张脸使我遭了多少罪,难道殿下夸一句,我都要诚惶诚恐么?”
  景俟拖长调子“噢”了一声:“你也觉得本王所言非虚吧?你也喜欢这张脸,那你就是喜欢本王——”
  石子濯把被子往他脑袋上一蒙,咬牙切齿:“殿下睡觉最好睁一只眼。”
  景俟故意歪曲,神情更加惊讶:“作甚?要本王睡觉都睁一只眼看你‘貌比潘安、羞煞卫玠’?”
  石子濯从前大略知道自己嘴巴有点毒,纵然是某些时候不得不伪装得恭顺,其实肚子里没憋好屁。但他却从未直观感受过究竟有多毒。
  石子濯有些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自己了,因为这确实是他从前能说出来的话。
  石子濯忿忿转身,留给景俟一个背影。
  “王爷还是想想,开了这个先河,又故意给外头人听见暧昧动静,之后怎么应付源源不断的‘貌比潘安、羞煞卫玠’吧。”
  景俟戳了戳他的背:“吃醋了?”
  “不敢,”石子濯道,“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若是我当真打算以色侍君,总有更青春的美人,怎么吃得过来这么多的醋?”
  景俟欣然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但你有一点说得不对。”
  石子濯没理他,景俟兀自道:“本王可不是见一个爱一个。”
  石子濯哼笑道:“殿下好手段,在下险些要信了这是一句剖白。”
  “这当然是真话,”景俟语气有着做作的伤心,“他们哪里有你这张脸?”
  石子濯转过身来,用“这张脸”对着景俟:“既然如此,殿下对着镜子就好,何必找我?”
  “镜子里看得见摸不着,”景俟在笑,“没有温度。”
  石子濯又说:“我这张脸也并非天生如此,有旁人改头换面,也是一样的。”
  景俟的嘴角不断往上扯,终于控制不住般发出一阵大笑。
  石子濯一僵,他知道自己心急试探,反倒叫景俟看出了不同寻常。前世的自己绝不会信什么转世之说,若是此时就坦白,恐怕离死不远了,就算景俟不动杀心,只怕也有猜忌之心。
  景俟笑够了,才说:“你不一样。”
  石子濯没办法,不得不问:“怎么不一样?”
  景俟只是伸臂一搂:“困死了,睡觉。”
  第7章 假意风流
  石子濯是被一阵痒意惹醒的。
  睁眼就看见一只毛笔在自己脸上作乱,持笔的罪魁祸首带着个面具,露出两只笑盈盈的眼睛:“殿下,赖床哦?”
  石子濯坐起来,带着点惺忪困意:“你发什么疯?”
  “本王昨日同你说过了,”景俟就坐在床上,石子濯一坐起身,便离他更近了,“今日要进宫给母妃问安。你把我掐成这样,今日只能你是王爷,我是护卫。”
  石子濯半冷不淡地说:“那真是折煞小人了。”
  “不煞不煞,”景俟笑眯眯地说道,“本王刚才看了,你这脸上的痕迹所剩无几,只要不凑得这般近——”
  景俟说着,把脸凑过去,抬手用毛笔点了点石子濯的眼尾。
  石子濯按住了他的手:“恐怕我并不能装得像殿下。”
  “你定然能装得像。”景俟笃定地说道。
  “为何?”石子濯眼珠转向景俟,带着一点探究。
  景俟理所当然地说道:“季殊归送你来,不就是要有朝一日,拿你取代我么?到时候整个王府都在他手,他不就是为所欲为?既然如此,他怎么会不教你怎么假扮我?”
  季殊归没教过石子濯这些,但石子濯在养伤的时候,每日都能收到景俟相关的文字图画。霍参最后没有考校他学得如何,恐怕更想让他在景俟身边耳濡目染。
  石子濯当然不会将实情相告。
  他只是默认一般下了床榻,坐到镜前,问景俟:“何人为我扎髻?”
  景俟丢开了毛笔,摘了面具,兴致勃勃站到他身后:“从前么不必提,今日是我。”
  石子濯看向镜子,镜子里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前面一张脸没有什么神情,眼睛也是死气沉沉,而身后那一张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兴奋,好似找到了什么宝贝的玩具。
  石子濯从镜中看着景俟的眼睛:“那就有劳了。”
  “你倒是不客气,”景俟也望向他,随口说道,“这就使唤起人了?”
  口上这么说着,景俟当真撩起石子濯的长发。石子濯的发并不算非常的光滑,不能想流水般在手中滑走。但这种不算光滑,却反而添了一些别样的魅力。
  景俟垂眸看着手中的发丝,忽然指甲一掐,拔下来一根来。
  “……”石子濯大抵知道自己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景俟晃着指尖那一根发丝,说出了奇思妙想:“若是有人想咒我,小人身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却拿你的发丝,那诅咒究竟落在谁身上?”
  石子濯无语:“殿下难不成还想试验一番?”
  景俟将那根发丝丢开了:“罢了,本王还想多活一阵。”
  景俟从镜匣中取了梳子来,细细为石子濯梳头。石子濯的心中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景俟直起了腰,石子濯从镜子中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和不住起伏的手臂。
  景俟的手捧起发丝,取了根簪子,利落一绾,便将头发全部束在了头顶。
  景俟满意地拍了拍石子濯头顶发髻:“本王可是第一次给旁人梳头,便宜你了。”
  石子濯在镜子中仍旧看不见景俟的脸,于是,他站起来转过身,目光落在景俟的眼睫上:“礼尚往来,我也是第一次给旁人梳头。”
  石子濯足尖微微一踢,凳子便向前滑了一小段,石子濯再在景俟肩头一按,景俟便不偏不倚地坐到了凳子上。
  景俟笑道:“你这架势,倒不像是要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