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闻言,赵彗之挑眉,淡定归淡定,心中涌出喜悦:“……”
  赵彰之这边暗暗称奇,头一次见父亲和大哥赞不绝口都说是百年难得的将才的少年,怎么就觉得格外亲切,很想与对方攀个亲戚、认个兄弟呢。怪事!真是怪事!
  他偶然动念想与赵彗之碰拳头,当真这么做了,见少年懂行伍规矩,不禁生出惜才之意。
  赵彰之向来不拘小节,大笑,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要送与少年做见面礼。
  匕首是他的战利品,裹以鳄鱼皮,血腥气浓郁扑鼻,昨夜不知痛饮了多少叛贼的心头血!
  赵彗之不收。
  二人推拒一番,因年长的存着试探的意思,险打起来,来往二十回合不能分胜负。
  赵彰之点点头,看也不看将匕首稳稳当当掷插在左脚马靴的铜环纽上,正色道:
  “我乃北海大营正将军总都万户赵彰之,烦你替我禀明陛下——罪臣石斌、刘仲康、归心远、王谦……皆已伏法,其父母妻子等人口尽数关押于海船上,若风顺,即日押往京都候审。
  “只是、只是……唉!废太子瑛乔装打扮、涂抹脂粉,骗过了万副将。当时副将带四百精兵追废太子至江面,谁想废太子‘金蝉脱壳’,装作一个、咳,被嫖客玩坏了的妓女跳了江!”
  这——又教傅瑛逃了。
  归根结底是他的错。在傅润,或许还以为是赵家的错。
  赵彗之解开蒙面的黑布,眸色沉沉,道:“三哥。”
  “你!你是!?”赵彰之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看来爹做的‘好事’,傅润全知道了?”
  赵彗之:“……嗯。”
  赵彰之顾不上和幼弟“把手相看泪眼”,两步走上前大力地抱了一下,继而勾肩搭背低声说:
  “六弟,哥哥本还想着傅润这小子什么时候如此信任我赵家,傅润心机深重,谁惹他都没有好下场,我们不慎放走太子,真怕他事后清算!既然欃枪是你,一切都有解释了——”
  赵彗之很不自在。他独来独往,到底只能容忍傅润一个人近身“烦”他。
  赵彰之心粗,后知后觉发现哪里相当不对,黑脸喝问道:“你、你同傅润是怎么回事?!”
  赵彗之不欲隐瞒——他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避讳的,低低地叫他:
  “三哥。”
  少年人出身于望族,成长于山野,受教于禅僧。
  他是一个不为世俗礼法所拘束的人,既良善正直,亦恣意妄为;若求而不得,则不知退缩。
  “哦,哦,”赵彰之沉默半晌,扶额骂了很长很长一句脏话,双手握拳,脖子涨红,复又朝赵彗之苦笑,恳切劝道:“傅润是君父,你是臣子,他一时高兴搭理你罢了,哪天他觉得你胖了黑了烦了呢?你不要太信他床——咳,床第间的荤话!我赵家为傅氏上刀山下火海,多少好儿郎战死沙场,太祖皇帝地下有灵,必庇佑之!是杀是剐,不须委屈你个孩子在中周旋!”
  赵彗之眸光闪烁,认真思索片刻,温声喊道:“三哥。我明白。”
  “嗳,你要如何,只管求爹娘,实在不行,可让大哥替你说情。你即刻回苏州复命,快走。彗之,你记着,哥哥嫂嫂都不怕死,荣华富贵总有个头。倒是你,你那和尚师父不是说……”
  赵彗之剑眉微挑,手一捞抽走那把鳄鱼皮匕首,“同是赵家子,你们都不怕,我难道怕么。”
  赵彰之一怔,大笑,想与他再碰拳,“好!什么‘生如彗星’,我赵家人从不信命!”
  赵彗之不动声色地后退,“三哥保重,我走了。”
  “嗯,好。你和陛下的事,你不说,我必不会外传。彗之……你再想想。”
  “哥,我待他是真心的,我也记得我姓赵。”
  少年神情不假。
  赵彰之心一酸,手握长刀,默默目送自家弟弟拉起卷毛波斯儿一步步融入无边夜色。
  他低头,布满老茧的右手握紧又松开,嗤笑一声,“臭小子,防着我。我岂会揍你!”
  *
  四月二十,夜,苏州。
  乐妓怀抱琵琶轻弹浅唱,一双杏眼含情脉脉,几次抬眸,却只与太监王长全四目对视。
  傅润躺在松榻上小憩,听见曲子终了,低吟转醒,手扶云母环屏慢悠悠坐起来。
  午后江德茂等人在此商议杭州府的事,宫娥手笨、误洒了一地黄酒,现还有一股清涩的香气。
  他瞥见窗外青灰色的衣角,眼睛一亮,旋即收敛笑意,“都下去。”
  赵彗之也不进屋,等傅润过来,推窗俯身靠近他,将三哥交代的复述一遍,“傅瑛跑了——”
  傅润睡眼惺忪,好像压根没有听,哑声打断道:“嗯,孤知道。”
  他是皇帝,管着偌大的天下,所谓兼听则明,自有多种渠道及时获取消息,反复求证。
  他年岁渐长,心思谨慎,唯一的疏忽大概就是被赵坼耍得团团转,和小哑巴赵彗之拜了天地。
  赵彗之闻见傅润衣衫上的酒气,再看美人泛红的两颊与湿漉漉的朱唇,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要替兄长解释么?会不会反而增加他们之间的猜忌嫌隙?
  还是先问他怎么又吃酒、不要命了?
  傅润睡得脸热,踮脚将重新站直的少年抱住,仰面轻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陛下要处置赵彰之么?”
  “我处置他?你的好三哥追得紧,傅瑛不得不女装出逃——哈哈,这真是孤今年听到的最有趣的笑话了。古往今来,可曾有哪个皇帝像太子这样猥琐?他就是活着,也不过一个无所依仗、无人追随的阴沟老鼠,再说——待我收拾了南行台,抓人轻而易举。”
  赵彗之:“是,自会有人替陛下寻傅瑛。至于李相,此刻急着保李轩昂,有心无力。”
  傅润揉按眉心,今夜他不想谈政事,含糊应了,“你等着,我换身衣裳,陪我出去走走。”
  他之前在金匮耍无赖,借着帮赵彗之纾解稀里糊涂揭过了他们年少时的往事和承诺;这几日忙于稳定江浙局面,加上听闻元勉出手毒杀了罗住春等事,心乱如麻,个人私事一再忽略。
  四月下旬将回京,到了京都想必又是一阵热闹,再不开口,也许没有比今夜更好的机会了。
  尽管他尚不清楚要说什么。
  *
  苏州平江河畔。
  傅润换了一身月白色三君子银云纹外衫,见赵彗之与自己始终保持三步远,不高兴,手握玻璃灯盏的竹竿拱他的背,“你过来些。总走在我前面,你又不是真侍卫,装什么威风。”
  赵彗之不设防,踉跄两步,转身接住灯盏,站定了俯视傅润的脸。
  傅润下意识移开视线,喉咙有点发痒,听见少年低声问:“不是侍卫,那是什么?”
  “皇后。”傅润觉得河边的沙土过于松软、好不真实,声音飘忽:“你屡次救我,孤不废后了。”
  赵彗之盯着傅润额前的发丝,半天才放过他,以拳捂唇闷声道:
  “陛下这是以身相许?”
  傅润没有听出话中笑意,心里沉甸甸的又酸又胀,慌忙补救:“孤曾答应封你做大将军,此事……不能作数,但你若不负我,我留你做人质,换取你父兄为我傅氏卖命。嗯。是这样。”
  偏偏赵彗之也难得发了呆性,一样地会错意,神色黯淡,冷声说好,又问:
  “陛下要选妃么?你即位四年,膝下无子,朝堂议论纷纷。兹事重大,恐怕不能长久。”
  傅润不说话,见河中宝船灯火通明、人影重重,一时兴起支使赵彗之租买船位。
  船主就在河边的帐篷里埋头拨算盘,十根胖嘟嘟的手指都戴有金戒指,“听曲还是过夜啊?”
  傅润不用银钞,今夜特意问王长全要了金子出门,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面上。
  船主瞬间变脸,眉飞色舞,讨好地说:“那艘两层楼船是南京造船厂去年造的,龙骨用的是蜀木,入海都可以,在我们苏州简直如履平地!两位小官人要不要另叫唱曲儿的姑娘呀?”
  傅润本想和赵彗之单独待着,两人乘船赏景闲聊,明早再回官衙也无不可。
  因方才几句交谈,他又很怀疑赵彗之不过是没同其他男子做过那种事、觉得好玩罢了,或者是为保赵家的官职而“忍辱”“委身”于他,犹豫道:“都有什么姑娘?”
  船主说:“哎唷,提这个我就少不得卖弄啦,我们有清倌和红倌,知书达理,温柔小意——”
  赵彗之站在傅润身侧,冷冷地瞥了一眼船主。
  船主吓得寒毛直竖,一把抓住金子往兜里塞,道:“但她们今夜都不在。小官人还租船么?”
  傅润笑,拿过钥匙往外走,“租啊。烦你去找个相貌清秀的说书先生来。”
  船主殷勤称是,刚张嘴要咬金子,见赵彗之又进来,惊恐地站到椅子上,“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