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你为啥要装疯?”
  “装疯是为了......”徐疯子顿了顿,“为了自保。”
  “你要知道,在这世道,一个没有依仗的女人只身来到全然陌生的地界,她在别人眼里就不再是人,而是像猪羊牛马一样能够交换的畜生。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会有不怀好意的几双眼睛在盯着。”
  “我这腿脚因逃难落下了毛病,不再能练得什么拳脚功夫。所以在这个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只能靠疯癫来保全我自己,”说着,徐疯子笑了笑,“谁让我真的疯过,这病装起来,倒也算得心应手。”
  “起初还有人不信邪,三天两头前来生事。我就备了刀子,棍子,见人就劈、砍,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下死手。后来闹到了官府那里,来人见到我疯疯癫癫的,开始的时候还会装模作样地将我关起来,但一来二去,三番五次的,他们倒也心烦,直到后来,他们只是过来看看,搅两次浑水,和两次稀泥就走了。所以现在那些人就算再觊觎什么,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装疯对我来说有用得很,只是时间长了,我总是恍惚,也忘了自己到底真的疯不疯了。”
  梁丫头认真听着,却迷迷糊糊只听懂了一半。但她已经明白,这疯癫就是徐疯子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是唯一能护住她的铠甲,她不能说出去,也不会说出去。
  “那你为啥要扒丁万全的裤子?”梁丫头又问。这话像颗炒煳了的扁豆,在她舌尖上滚了半天,既咽不下也吐不出。
  徐疯子注视她的眼睛:“丫头,你连原因都不知道,那天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受欺负了,我就要帮你。”
  徐疯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坐着那地方,原本摆了个兔笼子,里面养了两只兔子。那天我本是照常将兔子放出去,叫它们在外吃草,等天黑了再抓回来。那几个混小子来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只是瞧瞧,也没太在意,谁知道等我中午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只兔子已经被他们糟蹋死了。”
  “那个丁万全见我来了,不但没跑,还冲我扮个鬼脸。他见我腿脚不好,跑不过去,就变本加厉地站在那死兔子跟前,掏出家伙什儿,朝着那上面撒尿。”
  “我气极了,就拎着锄头走过去。他也害怕了,没跑多远就摔了一跤,然后坐在地上跟我求饶,一边求饶一边琢磨着要跑。谁承想他刚起身,裤子就挂上了旁边的木杈子,抬腿一跑,裤子就直接被钩下来。那臭小子登时就哭了。”
  “好笑吧,刚刚逞能示威的时候,他还愿意露他那东西。等到摔倒被我看见,他倒又哭上了。”
  梁丫头低头用树杈划着地面,一边被气得直咬牙,一边又心疼那两只兔子,觉得心酸难受。
  “行了,这天也黑了,你就先睡在这儿吧。其他的事儿,过了今晚再说。”徐疯子站起身,准备铺开被褥。
  “我能不能以后都在这儿?”梁丫头抬头问,“我不给你添麻烦,我会好好学东西,还能帮你干活!”
  她的眼神发亮,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想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事实上,自将野山楂塞进梁丫头掌心的那日起,徐疯子就打定了想要收养她的主意。
  她常在暗处打量着她,看她被藤条抽得血痕交错时咬碎牙不吭声,看她在见到瘸腿货郎挨欺负时却敢抡起石块砸人。这般烈性,她觉得像极了当年策马过正阳门的自己。
  她不该只活在这个山沟沟里。她要去读书,要去闯荡,要有见识,更得有一身的本领来保护自己,最起码不能像她一样,只能靠着装疯卖傻。
  梁丫头蜷坐在板凳上,瘦小得像个未长开的豆芽。徐疯子想起逃难时裹在襁褓里的幺儿,当年她也是这般瑟缩着,最终在骡车的颠簸里渐渐没了声息。
  “你真想好了?”
  “嗯!”梁丫头坚定地点头。
  “哈......”徐疯子抬头望着天,似乎五脏六腑都被一口活气撑了起来。
  “你以后不能只叫梁丫头了,你该有个名字。你是继续姓梁,还是跟我姓徐?”
  “我要姓蒲,跟我娘姓!”梁丫头挺直了身板。
  “好......”徐疯子弯腰抽出架子上的大筐,只见里面装满了一本摞着一本的线装书。她从中翻出一本《镜花缘》交到梁丫头的手里。
  “从中选一字,中意哪个,哪个就作你的名字。”
  梁丫头用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忽然停在“百花仙子抗旨不争”那章。油灯将“争”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出鞘的剑。梁丫头喉头一滚。她想起母亲空洞的眼睛,想起丁采月沉重无奈的叹息,想起梁景芳挡在她身前瘦弱却坚毅的身影......
  “我要这个字!”
  蒲争。
  “从今以后,你便唤作‘蒲争’,”徐疯子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写出字来。
  “至于我,以后你就叫我‘三娘’罢。”
  天上的乌云褪去了,将瘆人的猩红还原成了墨的黑。
  皎月高悬,繁星闪烁。只是不知,何时又会有新的风雨。
  第6章 倒悬河(1)
  雨后的河边没来由地令人惶恐。
  天上的云被浸透了油污,结成一坨坨的烂棉花,沉重地压到树顶,地上的河水擦着溪石翻起白沫,缺氧的鱼们正瞪着一双双死白的眼球,狂妄地朝着外面张嘴。一条接着一条,密密匝匝。
  远远传来了一群女人的叹息声。她们端着洗衣盆走过来,胳膊肘互相碰撞着。梁景芳夹在中间,一派失魂落魄地被两个女人牵着走。
  “要我说,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个长脸女人说,“那丫头精得跟黄皮子似的,又不是你家二愣子,说不定猫在哪个福窝窝里啃白馍呢!”
  “哈?福窝窝?”圆脸女人撇撇嘴,“八岁大的丫头片子,蹽出村口就是两眼一抹黑!保不齐正蹲在哪条野沟子啃树皮呢,要么就是叫人牙子按在骡车上抽筋扒皮——”
  话未说完,一个胳膊肘捅过来。只见边上的老太太朝着她挤弄眼睛。
  “你捅我干什么,实话还不让说了?”圆脸女人有些不忿,“八岁大的孩子自己在外头,又淋了三天雨,不是遭罪是怎的?那山沟里蛇虫又多,就算不遇着拍花子的,饿也饿掉半条命了!”
  “少说两句吧......”老太太偷偷斜睨着。梁景芳正望着茫茫的河面出神。
  “其实我觉着,缠脚这事也没啥的......”一个向来不声不语的女人说话了,“当年我娘给我裹脚的时候,我也哭得死去活来的,但现在也照样能下地干活。梁丫头要是听话,也用不着遭这些罪......”
  “就是!缠个小脚有什么可怕的,咱们几个谁不是小脚?再怎么着,缠裹脚布,总比缠裹尸布强吧?”圆脸越说越来劲儿。
  “行啦!快闭上你那个臭嘴吧——哎!你干啥去!”
  几张嘴立刻闭住了。只见梁景芳挣脱了牵住她的两只手,不要命地冲向河边。
  “快拦住她!这傻娘们好像要寻短见!”
  无数双小脚踩着湿泥踉跄奔来,绣鞋上的花样糊成了泥疙瘩。待到将要拦住的刹那,梁景芳却突然钉在河沿,用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水面:那浑浊的浪头里,一个身影正随着芦苇荡起伏。
  “怕不是谁家丢的猪羊吧?这几日河水大涨,淹死几个畜牲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说不准是个人呢,那徐疯子前几日不还在猫仙庙大喊什么‘娘娘要收人,水鬼索命三更天’么?”
  “嗐,她的话你也信,这疯婆子不总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么……”
  女人们一边细细密密接着话,一边踮脚朝着芦苇荡里看。圆脸女人极力眯着眼睛望了一阵,脸色忽地发白。
  “哎呀!不对——好像真是个人秧子!”
  人群霎时炸了锅似地往后缩,只有梁景芳像是着了魔,不管不顾地趟下水,大步朝着那身影走去。女人们围在岸边张望着,脸上一一浮现出担忧的神色来。
  身体被翻过来的刹那,她们看见梁景芳脊背陡然僵直了。她的下巴打着颤,双臂将那身影搂得死紧。随后传来的,是凄厉的哀号。
  ......
  “那丫头死了?”丁广德连忙拄拐从屋里撑出来。
  “是,村里那帮娘们都瞧见了,本来以为是哪个酒蒙子摔进去,结果翻过来一看,就是那个梁丫头。”
  前来报信的那人杵在门外,隐约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哭声,心中便知晓了几分——丁守全自那日回家后便高烧不退,嘴里还没完没了地说些胡话。瞧着眼前的阵势,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报信人离去,丁广德站在原地,把手里的拐杖深深扎进地里,半晌没言语。丁采月哭着从屋里跑出来,扑倒着跪在丁广德的脚下。
  “爹!你把那钱给边家还回去吧!猫仙娘娘也看不下去,她来咱家索命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