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猫仙娘娘……”丁广德目光一沉,“我当年在保定府倒腾军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怎么就不见有个猫仙娘娘?举头三尺要是真有菩萨,我丁家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连区区一个梁鸿勋都能踩在我的头上!”
  丁广德无视丁采月的哭诉,径直朝着梁家的祖宅走去。他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搞了什么名堂!
  枯藤爬满了梁家的青砖院,天井里乌泱泱挤着人。丁广德举目一望,只见一具草席裹着的躯体横在正中,边角正渗出暗褐色的污渍,一双沾着泥的紫黑色脚板露在外头,还有几株断了根的水草缠在了趾缝里。
  梁家子孙齐齐站得老远,似是怕瘟病沾了身,一个个脸上是涂了纸灰般的阴翳。梁永昌瘫跪在席前,身上的马褂朝外乱翻。他十指抠进砖缝,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钻土,活生生一个赌坊里输红眼的破落户。梁景芳背对朱漆剥落的大门跪着,发髻散了一半,木簪斜插在灰白的发间,没人能看得清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这事倒是不妙......”
  正厅的雕花门帘突然掀起,只见老族长拄着虬龙拐杖从屋里踱出来。丁广德没有挤上前去,他把自己掩在人群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恻恻地观察着周围。
  “永昌啊,你倒不必太难过,一个丫头没了,还断不了你的根。眼前你添了新妇,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了要紧。”族长斜倚在紫檀太师椅上,半耷拉着眼皮似在打盹。
  “叔公,她虽然是个丫头,但终究还是梁家血脉,更何况......我们已经和边家订下婚约,压根儿没办法跟边老爷交代......”
  檐角铜铃“叮”地一响,丁广德的脸霎时褪了血色。他明明记得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说此事在生米煮成熟饭之前不得告诉任何人,尤其要瞒的,就是那个在太师椅上坐着的,没几根白毛却整日装模作样的梁鸿勋。
  只是他没想到,梁永昌比他以为的还要蠢。
  “哦?婚约,何时的事?”梁鸿勋眼皮一抖,方才懒散的目光平白生出了一股杀气。
  蠢货!快住嘴!丁广德紧咬着发松的牙齿,恨不得上前将梁永昌的嘴撕烂。但梁永昌没有意识到什么,仍然自顾自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皆进了耳朵,梁鸿勋眉毛一挑,眼睛一抬,浑浊的眼珠如同箭镝,径直瞄准了站
  在人群中的丁广德。
  “丁贤弟——你我两家刚结得秦晋之好,你也算得这丫头的长辈,眼前的事也算是家事,何不进来说话?”
  丁广德知道,自己是藏也藏不得了,便踉踉跄跄走进院中,故作悲伤地拭起泪来。
  “苍天无眼!老朽昨夜还梦见丫头唤我姥爷,可今日怎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广德贤弟考虑周全,倒是给这丫头寻了个好人家。只不过这事实在办得不漂亮,说媒配婚到底也算宗族大事,怎不与我商量一番?还是说怕我这把老骨头......坏了哪桩美事?”梁鸿勋眯起眼睛,几乎将翡翠扳指摩挲出声响。
  “哎呦我的老哥哥,这是哪里的话,折煞了弟弟不是!”丁广德似字字恳切,“弟弟我原本是想着,鸿勋兄日日操劳族里事务,所以这等家里内事,小的就应多费心思。原是想等合了八字、换了庚帖,再请您老坐主位执朱笔,可谁成想,这丫头福薄,眼下却出了这事......”
  戏演得太过,就显得虚假。梁鸿勋觉得丁广德同那偷了糖吃却嘴硬的孩童没什么两样,幼稚、顽固且愚蠢。但现在,并不是处理他的时候。
  “三日后开祠堂做水陆道场,超度亡魂。”梁鸿勋站起身,掸了掸袍角并不存在的灰。
  “叔公……景芳求您,这丫头的最后一程,能不能让我来送?”半晌无话的梁景芳终于抬起头。梁鸿勋只是挥挥手,便把她给打发了。
  丁广德攥紧拐杖,掌心开始沁出冷汗。丫头一死,边家必会追究,但到手的银元,又岂能再吐出去?奈何纸包不住火,栅栏拦不住风,这事情迟早会传进边家老爷的耳朵,他也迟早要面对那难抵的腥风巨浪。早躲晚躲,不过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
  他想过逃跑,可眼下丁守全卧床不起,他亦腿脚不便,连动身都成问题。时也、命也。他想,再不济托人牙子找个同岁的丫头顶了,这一道坎总能过去的。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就到了做道场的日头。
  一道惨白的日光从天井漏下来,笼在正中央的薄板棺材上。那棺材只是草草订了几圈,杨木刺朝外支棱着,刮得围幔的黄麻布直簌簌掉絮。梁永昌跪在棺椁左侧,傀儡似的朝着火盆里扔纸钱。梁景芳则呆愣地杵在地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棺材。
  人们说,梁景芳疯了,就像那个徐疯子一样。不然这三日里,她怎么一直抱着那丫头的尸体不撒手,让别人碰也不能碰?
  人们还说,她最后的念想也没有了,是个苦命人。
  “吉时到——”
  阴阳先生破锣嗓子一嚎,小道士们忙不迭敲响云板。谁知刚响了几下,那声音便像被卡住喉咙断了气——只见镶铜眼镜带着人浩浩荡荡闯进梁家祠堂,呜呜泱泱,一派将来寻仇的架势,指名道姓要找寻丁广德和梁永昌。
  “你们梁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就干出这等改八字借人运的腌臜事!”镶铜眼镜跨进当院,把那写了八字的黄纸团直接扔在地上。
  改八字?梁永昌心头忽地一坠,连忙匍匐过去捡起黄纸,朝着牌位后的八字一对——
  “没改过!没改过!是这牌位上的八字错了!”说着,梁永昌从地上爬起来,身板往起一挺,“是哪个不长眼的刻的牌位!连这种大事都能出差错!幸好眼下发现及时,不然等给我闺女的钱烧错了道,折你十年的寿都不为过!”
  “不可能!”一个毛头小子连忙站出来,“这八字是景芳婶子亲自递给我的,就算是错了,那也错不了我这!”
  “四哥,你那纸上到底写的啥?”梁景芳适时站起身,朝着那黄纸走过去,只见那上面大字记着一道生辰。她看了一眼,忽然正色道:“四哥,你记错了,梁丫头是初九生,不是初八,应该是丁亥日,牌位没刻错,是这纸上错了。”
  “不可能!是你记岔了!丫头出生那天你明明在守着你家耿二!”
  “那天我确实在守着耿二不假,可这么多年丫头的生辰哪一次不是我给过的?我就是忘了自己的,也万万不可能记错了她的!”
  梁永昌后背登时发凉,额头开始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梁丫头的生辰是何日何时,他是真真切切不记得了。
  “呦,有意思!一个说是初九,一个咬定初八,你们梁家倒是在这儿唱上双簧了,”镜片折出的冷光一闪,“行啊,你们就在这儿合计,我反正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位吃了熊心豹子胆,今儿就一起,让咱边家帮他把这丧事给办个明白!”
  ......
  今日的道场,梁鸿勋本无意前去。一来,是因为亡故的只是丫头,他不必亲自出面,二来是丁广德眼看着有了自己的主意,眼下还是将他的毒牙掰了要紧。
  但梁永昌朝着边家告发丁广德的口风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看吧,贤弟,只要有我赏你的这个“聪明”女婿在,你这后半辈子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
  梁鸿勋放下朱笔,掸了掸衣袖,在丫鬟的伺候下披上了那件狐皮大氅。他打算走到祠堂去,看看今日有什么好的戏码。
  待到了祠堂,人群自发地给他辟出了一条路。他抬眼就望见那边府的管家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身边杵着一众站立的打手,静等着这出好戏收场。于是他便如同压轴的角儿一般踏上前——
  “老朽有失远迎,竟不知我梁家来了贵客,”梁鸿勋微微欠身,“此事我已知晓,擅改八字配婚这一事非同小可,实乃梁某治家不严之过。不过......祠堂自有祠堂的规矩,还请边老爷那边能容老朽三日,到时必给边家一个交代。”
  “老先生您多礼,只是今儿这事儿要是没个结果,咱这边也没法儿交差不是?我看呐,是早处理,早利索。”说着,眼镜半身朝后一仰,暴喝一声,“丁老鬼——初八初九你掰扯不清?今儿当着梁家列祖列宗,你敢不敢对天赌咒!”
  “皇天在上,丁某愿搭上身家性命起誓,梁丫头所载八字皆是从保长处所得,若是有半分虚假,宁遭天打雷劈!”丁广德艰难地朝地上一跪,一派视死如归的阵势。
  “行啊,保长是吧?”眼镜拍拍手,一个戴着盏大毡帽,腰间别了支老烟袋的身影佝偻着踏进门。丁广德顿时一惊——
  去边宅的前一日,他揣着半斗小米摸进了保长家,用联姻后的分红作饵,哄得保长改了梁丫头的户籍生辰。
  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保长贪财,梁永昌怕事,边老爷迷信,三方各安其所,各取所需,量是谁也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谁承想,那丫头却一朝毙命,改了八字这事一下见了光。边家三日内便知晓改八字一事不说,更是一竿子找到了保长,直接拉过来当场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