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月亮想告诉娘她又长高了不少,已经比村里同龄的孩子高出了半截;她已经学会了洗衣服、劈柴火,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她已经会认了好多字,能学出村头柳大爷说过的每个故事......她想说的事有那么多,足足有几箩筐,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但那又怎样呢?
  倏地一阵风吹过,梁丫头睁开眼睛——
  可是天亮了。
  第5章 野月亮(5)
  “我当年就这么在我娘的坟前睡了一宿。说来也怪,那离我家充其量也就二里地,但一个晚上过去了,愣是没人发现我。”
  八年后的燧城看守所里,十七岁的梁丫头躺在大牢的稻草上如是说。
  “许是你娘在天上保佑你,怕你落下残疾被卖到那个边家。”躺在她旁边的女孩挠挠头,只觉得头上一阵痒。信手一抓,一只肥美圆润的亮壳大蟑螂赫然在掌,六条细腿密密麻麻摆得正欢。
  “但凡梁永昌对你娘上一点心,他都不至于找不到你。不过这也好,他的无情正好帮你逃离了那个家。这世道,亲爹的狼心狗肺比菩萨显灵还管用,怪讽刺的。”
  那女孩倒也见怪不怪,只竖指一弹,把那小东西撅到墙角,便继续刚才的谈话。
  “那后来呢,你怎么知道梁永昌要卖你的?”
  梁丫头把手垫到脑后,左腿搭右腿换成右腿搭左腿。
  “离开我娘那儿之后,我跑去了猫仙庙。一来是为了避雨,二来是因为猫仙娘娘向来受村里人敬畏,如果我藏在里面,他们就不会有心去搜那里。”
  “谁知道我刚躲进去没多久,他就进来了——”
  “——猫仙娘娘在上,”梁永昌双膝跪上蒲团,双手合十,“受我一拜!”
  细碎的雨声里掺杂着磕头的回响。但整个泊罗村都知道,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莫过于梁永昌的膝盖和头颅。
  “我今天,是来和娘娘忏悔的......我,并非有心卖女,实在是家中所迫。望娘娘能谅解,且给我指一条明路。”
  语毕,咚咚又是两声磕头响。
  梁丫头静静地蹲在神像的后面,一声不吭。
  “小女和边少爷的八字能合上,实在是祖宗积大德。我想着,边家门庭高大,小女就算瘫了,嫁到他们家也自会有人端茶倒水,这等福分寻常丫头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结果这丫头就像撞了鬼打墙,活生生蒸发了,我连夜带人搜山,可鞋底都磨破了两双也没能瞧见!您说这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我跟谁能交代......”
  天上骤然亮起,当空劈了一道惊雷。梁永昌惊得浑身一抖,霎时从蒲团上栽了下去,额头磕在冰冷的香案上。他慌里慌张地将自己撑起来,顾不上擦掉额角上的血,俯身将头磕得如捣蒜。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求娘娘指条明路......求娘娘指条明路......”
  乌木签筒“咔哒”一声横倒在香案上。筒摇签落,西行大吉。
  梁永昌忽地咧开满是黄牙的嘴,枯枝似的胳膊在空中乱舞,影子投在斑驳的照壁上,活像溺死鬼攀着河草往人间爬。
  他走远了,空荡荡的猫仙庙里,徒留满地的雨水,满屋的荒唐。
  雨越下越大,搅得满院雾蒙蒙的烟。梁丫头抱着腿坐在蒲团上,呆呆地望着神像的脸。猫仙娘娘的金身已经斑驳落漆,半张脸掩在阴影里。那双悲悯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外,似在看什么,却又好似没在看什么。
  忽地一阵狂风,甩得门窗哗啦啦作响。只听屋外“咔嚓”一声,院子中央那颗老树的大半枝杈被刮落在地,悲惨地躺在青石板上,只等待叶片悉数掉落。
  梁丫头开始担心她的娘来。
  “猫仙娘娘,求您别把我娘的坟浇坏了。”
  梁丫头跪在蒲团上,学着她曾经见过的大人样子,双手合十,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可猫仙娘娘没有说话,她看不清猫仙娘娘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猫仙娘娘怕是不知道我娘是谁,她想。
  “我娘叫蒲月娥,是我五岁的时候离开的。”
  “她的坟就在西边的山坡上,上面长满了草。”
  那娘长什么样子呢?她继续想着。
  可她忽然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明明昨天在梦里还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明明还抱住了她,还闻到了她身上的皂荚香味。
  梁丫头拼命地回想着,拼命往记忆深处捞:娘的脸是方的还是圆的?眉骨高不高?脸颊瘦不瘦?
  她用力攥着头发,似乎觉得用力一些,就会更记得娘一些。可那团模糊的影子越拽越稀薄,最后竟像灶膛里燃尽的草灰,风一吹就散了。
  “咋会忘呢.......”她掐着发尾喃喃,不知不觉中,泪水竟溢满了双眼。
  猫仙娘娘没有说话。
  泪珠子断了线,一颗一颗砸进她的衣领。她仰头望着猫仙娘娘,又怕惊扰了外人,只能捂住嘴巴用力忍住,让自己不要发出哭声。
  起初只是零散的几声抽噎,渐渐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雨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她分不出哪声是雨,哪声是哭。
  雷声炸响的刹那,暴雨倾泄成瀑布。雨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仿佛搅来了世间所有的悲伤和委屈。
  她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那夜的雨究竟下了多久,似乎没人记得。梁丫头只知道雨停了的时候,她也哭累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枝杈和枯叶。房檐嘀嗒着水,单衣有些潮湿。
  梁丫头用力擦干了自己的脸,将一块蒲团拖到了神像之后。她打算今晚睡在这儿,以免第二日清早有人来拜神,进屋第一眼就发现她。
  她伸手拍了拍上面,有些潮,但顾不了那么多。于是她伏上蒲团,闭上眼睛,放平了一颗心,准备睡到第二天天亮。
  “哭完就睡,可容易变成我这样的疯子——”空荡荡的庙里忽传来一低沉沙哑的人声。
  梁丫头几乎是从蒲团上弹起来,明明
  小脸已经被吓得煞白,却依然大着胆子环顾四周,搜寻着声音发出的位置。
  屋外传来微弱的火光,将巨大的一张人影投在庙宇的窗棂上。她抄起身旁那杆将近她高的破笤帚,死死盯住那张人影。那人影佝偻着,一瘸一拐慢慢向前动,似是腿脚不好。一转角,影子开始伸长,无限地发虚——那人要进来了。
  梁丫头额上沁着汗,将笤帚攥得指节发白。
  踏过门槛,火光照亮半张脸。她定睛一望——
  徐疯子?
  “出来吧丫头,我知道你躲在后面,”徐疯子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到你爹那去。”
  眼前的徐疯子正站在庙堂的中央,手里端着一盏油灯。灯苗子一跳,光稠得像化开的蜂蜜,融进她沟壑纵横的脸,竟将那以往狰狞疯癫的面孔变得温和慈爱。梁丫头不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旋即她又意识到那并不是幻象,因为徐疯子的眼神是锐的,准的,像一只鹰,目光炯炯有如神照,全无半点疯意。
  她从神像身后让出来,悬着一颗胆,拖着扫帚,疑惑地、警惕地缓步走上前。
  “我没哭。”她反驳,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出卖了她。
  若不是今日这场雨,梁丫头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在猫仙庙后身的隐蔽之处,还有这样一方狭窄却规整的天地:卧榻平整,软被摆得方正;靠东的竹架子上,从上至下,箩筐依大小码列整齐,盛着各自的东西;青石砖见不到一丝绿苔,墙上见不到一丝斑点。梁丫头看见墙角的几个破烂花盆里长了几株草,正颤巍巍地开着几朵鹅黄色的花。
  “原来你不是疯子,”梁丫头说。
  徐疯子被这话逗得一笑。
  “我是,以前是。”
  见梁丫头一脸疑惑,她便坐在榻上:“那就给你讲讲我吧。”
  “我本姓舒舒觉罗氏,汉姓为徐,满洲正蓝旗出身,十五岁便由恭亲王福晋做媒,嫁进了沈家府第作续弦。”
  “戊戌年老爷在总理衙门当会办,曾给康梁党人递过密折。癸卯年,会办官职遭裁撤,老爷被抄家问罪。为了逃命,我们只得卷铺盖南下,但还没等出了河北,许是急火攻心,我开始变得狂躁易怒,日日打人摔东西,谁知到最后,意识尽失,我连人都认不得了。”
  “后来,随行的人见我这病全无好转之势,便将我丢在了津西的一家养济院。这养济院我一待就是十年。十年之后,养济院因得罪了当地的官差,被迫关停。没过几天,那里就着了一场大火,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从养济院出来,我就几番周折来到了这儿。那时候,是你姑姑梁景芳接济我的。”
  “那我姑是不是也知道你不是疯子?”梁丫头问。
  “对,她知道,”徐疯子说,“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的。”
  梁丫头从心头拉开小算盘,一颗颗拨着过去的算盘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