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倒是不至于。”
  “眼下这事......未必没个结果,只是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说着,他将一张写满八字的黄纸抖落到梁永昌眼前。
  “邻庄边府的大儿子生来痴傻愚钝,边老爷这么多年一直搜罗着童养媳冲喜,但那傻子命格特殊,十里八乡的女娃八字都犯冲......”说着,他顿了一下。
  “偏偏你家梁丫头的八字,正合。”
  “严丝合缝。”
  梁丫头跑上了山头。
  她远远瞧见梁永昌正牢牢捏着丁采月的手臂。手劲儿大,用了蛮力,几乎要把那只比烧火棍粗一圈的胳膊攥断。
  丁采月不说话。下一刻,一巴掌刀子似的劈在她的脸上。
  一瞬间梁丫头下意识地想冲出去,但刚跨出一步,她就反应过来根本回不得。
  她转过身,朝着西边跑呀跑。路的尽头忽然闪出两道身影,原是丁守全不知什么时候带人包抄过来了。
  “你跑什么?怕不是我姐给你透信儿了?”丁守全慢慢逼过来,手里握着老长一块缠足布。
  梁丫头连忙回头,望见梁永昌也带人逐渐逼过来。
  “丫头,先前的事儿是爹有错,爹给你赔不是,”梁永昌面作慈父状,“但今天你怨不得爹,爹怕你以后家里没个着落,那就成了老姑娘了,是铁定要被人笑话,挨人欺负的!”
  说着,梁永昌招了招手。丁守全适时唱起白脸:
  “死崽子,你最好还是听你爹的话,我们几个下手可没个轻重——”
  “丁守全你闭嘴!”梁丫头大喊,“你要是敢再欺负我,我还拿铁钉扎你!”
  “你他爷爷的反了天!不叫我一声‘舅舅’也就算了,还敢指名道姓!”丁守全撸起袖子,“我今天非把你门牙给你敲掉!”
  梁丫头见势不妙,连忙躲到稻草堆后。几个人霎时将稻草堆围住,个个蜷曲成“大”字状,准备一起上前将梁丫头揪回去。谁知刚要围起,梁丫头反手一扬,两抔沙土扑面而来。豺狼们气势灭了一大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哎唷”。
  趁着这几人揉眼睛的工夫,梁丫头踩着稻草堆翻上了墙。丁守全强忍着睁开眼睛,顾不得沙砾在眼球间磨划,起身一跃,抠住了墙头。
  梁丫头本已经跑了一段,见那双手攀上,她便又折返回来,照着丁守全手上红肿的伤窟窿,狠狠地,用尽全力地踩了一脚。
  “去死!”
  “噗通”一声,丁守全摔得像个朝天的王八。
  绕着墙头,踩过屋顶,又翻过了重重叠叠几道坎,梁丫头终于见到了梁景芳家的院落。
  “姑!姑!你快救我——”刚进门,梁丫头一个扎头扑进梁景芳的怀里。
  “嗐!让狼撵了这是?”梁景芳看着丫头,只见她灰扑扑的满脸土。
  丁采月跑乱的头发、丁守全手里的缠足布、梁永昌假意的哭丧脸......梁丫头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去,最后的字音刚落,梁永昌就带着五六个人闹哄哄闯进了院子。
  梁景芳忙把梁丫头藏到身后。
  “四哥,你这是干啥?”
  “这事轮不着你插手!”梁永昌甩甩手里的缠脚布,“死丫头的脚都野成门板了,眼下再不勒瓷实,将来顶多给驼背篾匠当个填房!我这都是替她盘算!”
  “替她盘算?”梁景芳上前一步,“你当年钻花柳巷撒银角子的时候,咋就不惦记给闺女攒体面?如今脚放得这么大,再缠上怕是路都走不利索,谁能养她当瘸瘫子!我这丫头机灵爽利,怎么就只配当个填房?我就不信,天下人家这么多,就寻不着一家肯要大脚的!”
  梁永昌愣住了。他平生第一回碰到梁景芳敢和他犟嘴。本以为这寻常安分的小妹能照常卖他个面子,不曾想今天让他碰一鼻子灰不说,还把他脸皮撕了个干净。
  “疯娘们......”他阴恻恻地骂了一句。
  “把她给我捆那儿!爷爷的,今天这蹄子就算绑成蹄膀,也得给老子绑上!”
  话刚落,人便冲上去,几个按住梁景芳,几个扯住梁丫头。梁丫头死命挣着肩膀,两条腿卯劲儿地蹬,活像一条刚从江里捞出的劲鲤,噼噼啪啪用尾巴甩着案板。
  梁永昌抄来顶门杠,照着那双扑腾的鱼儿一压,两条腿便动弹不得了。
  胳膊被钳住,腿被压紧,缠足带如一条冰凉的蟒蛇,正吐着信子在脚上绕圈。
  梁丫头慌了。她喊着,挣着,似乎已经感受到脚上传来的力度。
  要逃,一定要逃!要是逃脱不得,后辈子都要废在榻上!
  身子一扭,用力一挣。梁丫头把头一歪,张口咬住了擒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耳边响起一声尖叫,腥咸的血沫子灌了满嘴,那颗晃悠的门牙“咔”地嵌进肉里。她闭着眼睛发狠,宁可把牙根断在牙床里也不松口。
  尖利的牙齿深深陷进去,那人撒手将她摔在地上。压住的顶门杠松了,她在地上翻滚,抬腿一抽、一蹬,终于奋力挣脱了梁永昌的爪子。
  “艹你大爷的,反了你了!”
  梁永昌站起身准备上前,却被八根几乎扎到面门的钉尖拦住了去路。
  “站住!”
  只见梁景芳老母鸡似的将梁丫头护在身后,眼珠子通红,岔着两只小脚,把钉耙柄攥得咯咯直响。
  “我就不信,这祖宗规矩离了就活不成!”她死死咬着牙,“这孽,我作定了!”
  梁永昌脚下悄悄后撤了一步。
  “都看什么?上啊!”
  “我看谁敢——!”
  一声嘶喊。
  梁景芳那双尖笋似的小脚颤巍巍扎在黄土里,脚背上凸起的骨节顶着绣鞋,似要刺破布面。她张开手臂,薄薄的夹层衫子被风鼓成一张破帆,硬生生在人群前劈出一片空档。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
  “丫头啊——”梁景芳忽地笑了。
  “你才八岁,合该翻出这个山沟沟,去瞧瞧外头的大江大河,姑不能让你烂在榻上,当一辈子腌坛里的咸菜疙瘩!”
  “姑这双脚......当年就是被你奶奶勒得脚趾俱断......”梁景芳的嗓音变得沙哑,像揉进了糠皮。
  “他们说,‘女人脚小,这福气才牢靠’。”
  “我去他祖宗的福气!丫头,你记着,那脚底板沾的泥、磨的茧,才是活人的印子!你那双大脚,本就是用来走四方的!”
  “跑啊!”
  梁景芳一声暴喝,将钉耙扫过将聚来的人群。
  梁丫头最后望了梁景芳一眼,然后仓皇地,无措地跑出了院外。她迈开大步,越跑越快。缠足布慢慢在她脚上散落,留在了那片刚刚被她踏过的土地上。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顾着向前跑。
  她穿过了茂密的树林,蹚过了潺潺的溪水,冲破了扬起黄沙的狂风,踩过了布满毒虫的草窠。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一股力量指引她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她望见了一块土山,山上长满了高过她的长草。转到正面来,她认得前面的那块碑,也认得上面的字迹。
  “蒲月娥之墓。”
  她卸了浑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她忘了自己已经跑了多久,或许是两刻钟,又或许是三刻钟。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很累,想要睡一会儿觉。
  夕阳如血一般漫在天边,红得刺眼。偶尔几只乌鸦穿林飞过。朦朦胧胧中,她看见蒲月娥朝着她走过来,轻轻唤着她的乳名。
  她愣住了。眼前的娘没有了围裙,没有了大肚子,也没有了肿胀的双腿。她就像丫头最开始记得的那个样子: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细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边有一颗小小的痣,衣服上还有淡淡的皂荚香味。
  “小月亮,快过来呀!”蒲月娥轻轻唤她。
  这名字已经有些陌生。梁丫头不敢上前,她怕望见她空洞的眼睛,怕望见那黏腻的脐带,还怕望见那盆断成几截的死胎。可听见了那声“小月亮”,她却又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她用脚尖点着地面,试探着迈出每一步,步子是那样轻,生怕把心底的梦魇再次惊醒。但那地狱般的血腥场景终究没有出现,似乎是永远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直到她整个人陷进那个温热的怀抱,娘襟前皂荚混着奶腥的气味涌进鼻腔,她才敢紧紧搂住了娘的脖子,把脸埋进娘的肩窝。
  “娘——”
  娘把拍背的节奏放得极轻,像在给一只受惊的猫崽顺毛。月亮盯着她俩投在地上的影子,把那些在心头攒了三年的话往影子里灌:
  “娘,我能踩着溪石抓三指宽的鲫鱼了,鱼尾巴抽在脸上可疼......”
  “娘,前日我帮金凤婶抻被面,她夸我能扛事儿,还给了我半块桃酥......”
  “娘,姑姑对我可好,可她总把稠粥捞给我,自己晚上饿得啃指甲盖......”
  “娘,后山那片油菜籽是姑姑偷偷撒的,她说等来年开出来,你就能看见满山的油菜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