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这支枝条不重,却像将他年少以来所受教诲一刀斩断,那些“道统”、“仁政”、全在那轻轻一折里, 悉数碎裂。
  比起圣人所说的之乎者也,长篇大论, 顾怀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简洁易懂。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圣人之言, 却让他感受到一种触及本质的力量。
  这不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位明君, 而是在告诉他如何做一个真实的人。
  不必做圣人,不必成君子, 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朕明白了!”
  元琢抬眼看向他,眼泪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 “朕以后不读《治国论》了,也不听秦子衿讲这些了!”
  “卿能教朕吗?”他身子向前一倾, 眼中是少年纯粹的、近乎虔诚地仰望,“教朕真正有用的东西!教朕像卿一样!”
  顾怀玉垂眼瞧他半响, 还算满意他这个求知态度,轻点了点下颚, “看我得闲吧。”
  “政务繁忙,未必能时时教导陛下。”
  虽然他言之无情,但还是给了一个承诺。
  元琢双眸亮的惊人, 下意识想握住他的手,手指碰到他手背的一瞬间, 那冰凉细腻的肌肤令他的动作一滞, 转而向下,紧紧攥住他官袍的袖口。
  “朕等着!多久都等!”少年天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掩不住其中的雀跃。
  顾怀玉瞥一眼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袖口, 上好的云纹绸缎最是娇贵,被这么一握,立刻泛起细密的褶皱,在平整官服上格外扎眼。
  元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微僵,连忙松开手指,低头认真抚平那几道折痕。
  “对不起,卿的衣服皱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顾怀玉淡淡“嗯”一声,“陛下若无事,我府中还有些杂事要理。”
  说罢也不等回应,转身便走。
  若是旁人,说了半天话连个好脸色都没讨到,碰了一鼻子灰,也该知道适可而止了。
  可元琢不一样,今日顾怀玉不仅没冷脸相向,还破天荒地与他说了这么多话,甚至应允了教导之事。
  少年天子心里早就欢喜得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矜持。
  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小跑着与他并肩,“卿今日说的那些话,朕越想越觉得受用。”
  “比太傅们讲得之乎者也明白多了,太傅只会让朕背《帝范》,卿三言两语就让朕茅塞顿开……”
  “卿对朕真好,只有卿不把朕当天子看,从不跟朕那些大空话……”
  顾怀玉被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打搅的心烦,脚步未停,只道两个字:“很吵。”
  元琢当即适可而止,话锋一转突然问:“朕这些日子早朝,未见到谢卿,他可是被卿派出京公干了?”
  顾怀玉不知他为何突然打听谢少陵,眉头稍稍一挑。
  谢少陵是他一手挑中,礼贤下士,打算好好栽培的手下,虽说明面是天子臣子,但实际是听命于相府的人。
  莫名其妙这时候突然关心起来,莫不是想从他这儿挖人?
  他声音不禁寒了几分,“是又如何?”
  元琢睨一眼他冷冷的侧脸,随即收回目光,轻咳一声道:“朕看谢卿学问好,能为卿分忧,甚感欣慰。”
  顾怀玉心情有那么点不爽。
  本打算教元琢点实用的东西,毕竟天子若是个榆木脑袋,他谋再多也无用。
  但这小兔崽子——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转头就敢惦记他的人?
  “陛下何必如此?”他有意放慢语速,讥诮地问道,“你是当真欣慰?”
  元琢果不其然心虚了,视线倏地错开,落在远处覆雪的宫檐,“朕当然为卿得一个——情投意合的良才欣慰。”
  顾怀玉察觉到其中的酸意,毕竟他得了谢少陵这般得力干将,天子嫉妒无可厚非。
  他便随意点了点头,“嗯。”
  哪知道这一个“嗯”字,直接把元琢心里那坛醋给打翻了。
  ——居然承认了!他居然就这么承认和谢少陵情投意合!
  少年天子盯着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咬了咬牙,面上却不能表露半分,“朕送卿出宫。”
  按祖制,外臣无诏不得入后宫,即便天子尚未大婚,这绵延三里的朱红高墙仍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以裴靖逸的身份,自然不能跟着顾怀玉一同进后宫,他等在长长宫道尽头。
  寒冬腊月里,他穿着一袭单薄玄色劲装,全然不怕冷,宽肩窄腰的身形尤为扎眼。
  远远望见顾怀玉的身影,他眉眼瞬间舒展,这笑意在瞥见紧随其后的元琢,又迅速敛去。
  “臣见过陛下。”
  他抱拳以行礼,还未等元琢说“免礼”,便已自顾自直起身来,人高马大地挡在元琢面前。
  元琢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有一瞬怔忡,“裴将军怎在此等候卿?”
  他记得清楚,裴靖逸一箭险些要了顾怀玉的命,事后还胆大包天“顺”走了顾怀玉的腰带。
  两人分明该是水火不容,怎么如今……
  还未等顾怀玉答话,裴靖逸便抢先一步开口,“相爷赏识臣,臣自当鞍前马后,随时听候差遣。”
  元琢目光转向顾怀玉,声音骤然轻几分,“他也是卿的人了?”
  顾怀玉眉梢微挑。
  分明又是在“忌惮”,忌惮他手底下的人,忌惮他文武双全的势力。
  “是。”
  元琢目光一暗,抬眸与裴靖逸四目相对。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对峙。
  身为天子,他习惯了旁人眼中唯唯诺诺,裴靖逸却不同,瞧着他的眼神没有半点的恭顺,反而有些挑衅。
  元琢抬手招呼身后内侍,盯着裴靖逸下颌微抬,天子的威仪瞬间展露无遗,“拿朕的大氅来。”
  “朕看裴将军衣衫单薄,这大氅赐你。”
  这赏赐来得突兀,分明是打发人的意思。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给你块肉包子滚远点!别在这挡朕的道!
  裴靖逸对小孩素来没耐性,眼前这个更让他烦躁。
  他身子一侧,不着痕迹挡在元琢与顾怀玉之间,“不经意”垂下眼帘,瞧这个才长到他胸口的小崽,“陛下。”
  庄重的两个字,在他齿间听上去似一种戏谑调侃,“赏赐就不必了,天寒地冻的,臣看陛下的鼻子都冻红了,快回去殿中烤火吧。”
  “臣会护送宰执回府。”
  话说得温厚,可元琢却从他动作里悟出另一层意思:“小孩,别碍老子事,回家玩去。”
  元琢脸色一沉,下意识抬手摸摸毫无知觉的鼻尖,便听裴靖逸喉间溢出的低低的嗤笑。
  他蓦然捏紧拳头,自从登基后他从未被人如此轻慢过。
  一句“你放肆。”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见前方顾怀玉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段背阴的宫道,积雪被宫人清扫后堆在两侧,但路中央仍有薄薄一层雪水未干,在阳光下泛着湿冷的微光。
  顾怀玉靴尖踩到雪水里,稍稍地停顿了一下。
  裴靖逸当即上前一步,随即极其自然蹲下身,宽阔的脊背形成一个稳固依托,意图不言而喻——背他过去。
  元琢神色陡然阴沉,心中警铃疯狂作响,他立刻抢上前,横插一步,“裴将军!你是朕的忠臣良将,这等小事何须劳烦你!”
  说罢,他猛地转头,对身后几步远的内侍轻声喝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给宰执备暖轿!要铺最厚的紫貂绒垫!立刻!”
  被呵斥的内侍吓得一哆嗦,连声应“是”,慌忙转身就要去安排。
  裴靖逸蹲着没动,甚至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他抬起头来,微翘的唇角似笑非笑,“陛下,暖轿抬来尚需时间。”
  “这天冷得紧,相爷身子娇贵,臣背着,省时省力,也不耽搁圣驾。”
  说得一本正经,但“娇贵”和“臣背着”几个字咬得尤其轻慢。
  细微的信息传进少年天子的耳朵里,化成一句:“小孩,大人之间的事情你别掺和。”
  顾怀玉被夹在两人中间,没心思理会这些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
  元琢对裴靖逸如此“体恤”,必然是为拉拢,那句忠臣良将说得情真意切。
  小畜生是心疼忠臣受委屈了。
  而裴靖逸……才被他敲打过,今日当着天子的面如此作态,分明是在表忠心:看,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心中只有相爷。
  只是这无谓的勾心斗角耽误了他的时间。
  “陛下不必麻烦,几步路而已。”
  说罢,他竟直接抬脚踏过那片雪水,步履从容,径直向前走去。
  裴靖逸当即起身跟了上去,走顾怀玉身侧时,他朝后一瞥,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元琢见他也没讨到甜头,心里那口恶气稍微顺了一点,但这快感转瞬即逝,立刻又被心疼取代。
  他顾不上裴靖逸,赶紧小跑着追上去,“卿慢点!当心脚下湿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