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湖心亭四面垂着厚厚帘幕,挡住了寒风,只留一角敞开,恰好对着覆雪的湖面与垂枝白梅。
  亭中小炉燃着果木炭,热气袅袅,熏得空气里都带着淡淡果香。
  “舅舅!”
  元锦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还挨不到地。
  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小模样。
  顾婉朝顾怀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元锦装模作样。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掩住唇边的笑意,“我听说你连千字文都写不下来。”
  “谁告的状!”
  元锦当即瞪圆眼睛,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细声细气道:“舅舅别听太傅胡说八道,他就是嫉妒我舅舅是当朝宰执,才在背后说我坏话。”
  “你娘我告的状。”顾婉手指点点他的脑门,又气又笑。
  小东西乌溜溜眼珠子乱转,见顾怀玉没有护着他的意思,立即原形毕露,从椅子上蹦下来就往顾怀玉怀里扑,“舅舅我委屈!我姓元又不姓顾!哪能记得住那么长的文章?”
  顾婉连忙伸手去堵他的嘴,“别乱说话。”
  顾怀玉抬眼示意她不必,周围内侍皆是自己人。
  小东西一看他这样,就来了劲,嘟嘟囔囔地抱怨:“都是怪我不聪明,都是老元家的问题嘛!”
  “我若是姓顾,说不定现在都能背论语了!”
  他气鼓鼓扒在顾怀玉怀里,语气认真得不得了,“娘和舅舅都那么聪明,说明就是我爹的问题。”
  顾婉朝顾怀玉微微摇头,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顾怀玉眉头一挑,指腹在他肉乎乎的脸颊上慢慢一蹭,“倒也不是太笨。”
  亭中暖意融融,帘幕外的风雪仿佛都与此无关。
  远处曲折的回廊下,元琢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静静盯着亭中温馨的场景,薄唇微动几下,不可察觉地叹口气。
  贤王在他身侧,开口劝道:“陛下既已到此,为何不过去?太后娘娘和顾相都在,一家人正好说说话。”
  元琢淡然摇头,波澜不起陈述:“太后不喜朕。”
  用“不喜”来形容,实在太过委婉。
  根本是刻骨的厌恶,按照祖制,皇帝每日都要向太后请安,但顾怀玉一纸诏令就废了这个规矩。
  元琢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朝政改革,分明是顾婉不愿见他。
  他至今记得父王尚在时那次宫宴,顾婉原本含笑入席,看见他的瞬间变了脸色,当场拂袖而去。
  那眼神里的憎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贤王双手兜在宽大的袍袖里,温声劝道:“太后娘娘素来宽宏大度,想必是与陛下有些误会。”
  “皇叔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元琢目光仍落在亭中嬉闹的舅甥,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雪色,“家事如何,皇叔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顾婉不喜他的原因显而易见,他并非顾婉亲生骨肉。
  若睿帝没有他这个长子,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就该是亭子里那个正往顾怀玉怀里钻的小东西了。
  贤王似未听懂他话里的含义,只道:“陛下与太后终究是一家人,小殿下年纪尚幼,陛下身为兄长,更该多尽孝悌之道才是。”
  元琢置若无闻,目光黏在顾怀玉身上分毫不动。
  贤王语气温温地说:“陛下何不换个念头?将太后当作亲娘看待,将顾相当做亲舅舅——”
  “朕不要是!”
  元琢猛地回过头看他,眼神锐利而抗拒。
  贤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亲舅舅”这三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哪知天子心中所想之事,密不可宣之于口。
  元琢意识到失态,硬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去,目光再次望向亭子。
  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小东西,正肆无忌惮地搂住顾怀玉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嘴唇都快贴到耳垂。
  而顾怀玉竟纵容地由着他胡闹,甚至微微低头,认真地听那稚童的耳语。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面上淡淡道:“皇叔说笑。”
  “若朕真的将他当舅舅,那才是……大逆不道。”
  贤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深思其中深意。
  午膳结束,顾怀玉刚走出亭子。
  元琢便立刻从廊柱阴影里迎了出来,几步到他跟前,“朕方才路过此处,见卿陪太后用膳,不便打搅。”
  顾怀玉脚步不停,只是稍稍颔首,“陛下倒是闲情逸致。”
  元琢听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脱口而出解释道:“朕已批完卿送来的所有折子,得闲才出来走一走。”
  顾怀玉知这小兔崽子心思不纯,又爱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冷冷“嗯”一声,不置可否。
  元琢乖乖跟在他身后,忽见那一袭狐裘下摆曳地,雪色沾湿毛边,登时心疼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俯身,将那狐裘拖摆捞起,拢在掌心护着,生怕弄脏了似的。
  “陛下!”随侍的小太监惊得脸都白了,慌忙趋前,“奴才来拿,万万不可——”
  一旁的徐公公只是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懒得多言,手一抬,轻轻往后虚虚一挡。
  “别挡着陛下。”他语气带着一种见过大风浪的笃定,“以后在宫里莫要一惊一乍的。”
  那小太监怔住,一时不知是该退还是该劝,最后只得战战兢兢垂首站到一边。
  顾怀玉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道:“陛下若真闲的无事可干,不如去读几本书。”
  “朕读了。”
  元琢将手中的狐裘拖摆递给徐公公,走到他身侧与他肩并肩,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几页折叠整齐的宣纸,双手奉上,“朕读《治国论》,有些浅薄心得,想请卿指点一二。”
  顾怀玉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墨迹崭新的纸,抬眼看他,“陛下候在亭外整整一个时辰就为这个?”
  少年天子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红,捏着宣纸的指节微微发力,克制着被当面戳穿的羞耻,“太傅说朕的笔记写的不错,但朕想听卿的点评。”
  《治国论》是士林奉为圭臬的经典,他想证明自己并非耽于享乐,而是勤学上进,或许能博得眼前人一丝赞许。
  顾怀玉接过那几页纸,目光随意地扫过,不到须臾,便低低嗤笑一声,“陛下以后别浪费时间看这种书了。”
  元琢撞上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讥诮嘲弄,愕然道:“是朕的笔记写的不好?”
  顾怀玉将那几张纸递给他,没随手扔进旁边的湖里已算是留情分,“误人子弟,纸上谈兵的东西,以后少看。”
  元琢微微一怔,“为何?太傅说此书乃治国圭臬,天下士子必读……”
  “圭臬?”
  顾怀玉被这两个字逗乐了,随手从旁侧雪枝上折下一支梅枝,边把玩边向前走。
  “写这书的人,连州府都没管过几个,空谈什么大道、仁政?这你都信?”
  梅花瓣在他指间纷纷落下,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慢条斯理,“治国哪有如此简单?黑的白的,灰的暗的,盘根错节,对错是非从来都不分。”
  元琢不自觉地跟上他的脚步,极少听到他谈这些想法,不禁听得入神。
  “世上的事从来如此。”
  顾怀玉嗓音漫不经心,似像是说给元琢听,又像在说给旁人,“写这书的人太年轻,他以为黑白分明,为官只有做好事、做坏事两条路。”
  “可实际上——”
  他轻轻将那支梅枝一折,枝断声脆,花落如雪。
  “有时候,做坏事是为了能做好事。”
  元琢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这番话对自幼接受正统教诲的他来说太过震撼。
  非黑即白的圣贤之道被轻易打破,那些被太傅们奉为圭臬的准则,在顾怀玉口中竟成了幼稚的空谈。
  “那……”少年天子的声音有些迟疑,“若是好坏不分,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顾怀玉像是早就等着他问这句。
  他停下脚步,转身将那一截断枝递给他。
  梅枝已折,花瓣零落,只剩光秃的枝干,刺上还残着未凋谢的红。
  “那就问你的良心。”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很是不经意,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你能不能对得起它。”
  “别问书,别问臣子,也别问我。”
  “你能不能在夜深人静时——”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点在元琢心口,力道不重,却让少年天子浑身一僵。
  “不自厌。”
  “不自问。”
  “不惊醒——”
  顾怀玉收回手来,眼神含着几分松散的笑意,一种罕见的温柔语气道:“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
  第44章 一个绝望的直男。……
  元琢手中握着他递来的梅枝,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断枝处尖锐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