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跑!”
  那是宜王的怒吼。他是王,他的号令就是王命,无人敢不遵。而就在无人再注意的此时此刻,韦练被捆缚的手一松,回头看时,是李猊将捆缚她的麻绳一道划开。康六手上的麻绳也掉落。三人比鹞子还轻快地翻进庙门内接着将门狠狠推上,耳中响起无数弩箭穿透木板的声音。
  如此密集的弩箭,宜王没有存活的可能。韦练意识到这点时,原本就忐忑的心沉到底。短暂却恐怖的寂静中,她想起曾经与宜王见第一面时那个绝艳的侧脸,以及他半是装可怜半是威胁地提出的让她保护自己以得到秦延年真相的盟约。
  但现在长安最尊贵的皇子为保护他们,像条狗一样被射杀。
  韦练将牙槽咬得咯吱咯吱响。
  杀。
  佛陀看不见、听不见,没有脸,没有手,因此也无忧无惧,不喜不悲。
  但如若能看见,能听见,有脸,有手呢?怎能眼睁睁看着而什么都不做、耳朵听着却装成没有听到。
  她一定要杀了鱼中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哐当。
  院门就在此时发出一声巨响,是神策军在用大木撞门。很快他们也要像狗一样被杀死了,没人再能阻挡得了他。她猜错了,《十美图》里的女子们会不会全数死亡不重要、什么时候死,也不重要。他已经从杀死掌管南衙的裴相和掌管长安第一大寺主持之中得到了他想要的,而宜王的名声也因那些似是而非的民谣而就此败坏,人们暗暗地相信,若不是皇城中要穷尽四海之美人为皇子选妃,而准妃子们接连死去又恰巧中了谶言,那么最终若长安陷入战乱,则必然是那个祸水的原因。
  为谁安上“祸水”的骂名,甚至不必要见过那人的脸。
  哐当。
  大木仍在撞门,韦练却抬头向房梁看去。那里因此前为抬下吊死的人而临时拆除过几个木头,而在剧烈撞门中,破庙里的所有木头都发出吱嘎吱嘎的松动声。
  等等。还有一种声音,被掩埋在那些剧烈声响中。
  韦练不再堵门,反倒转身往相反方向跑去。李猊回头看时,她已经将耳朵贴在后墙上。
  无面,无手,无头。
  不喜,不怒,不忧。
  那是崔三娘的声音,她哼着轻柔的儿歌,在后院逡巡。
  与此同时,远山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如同雷震。
  终于,韦练意识到什么,回转身拉起扔在原地堵门的康六和李猊,向后墙撞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庙门被撞开、山洪从山顶冲下、遮天蔽日,仿佛开天辟地时的滔滔不绝,覆盖密林、淹没折柳村所有人家与房舍,把那些阴暗过去都永远埋在水中。破庙的后墙也在山洪中被冲垮,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水流上漂浮着一条银色怪鱼,像神策军的徽章上的摩羯鱼那般面目狰狞。
  韦练在水中浮沉。
  她忘了自己在魏博镇最不会的就是凫水,毕竟河朔三镇尽是旱地,她只会梁上轻功、入水就双腿如秤砣般直直地往下坠。
  在溺水的窒息感中,有人抱着她往上浮,臂膀有力、呼吸熟悉。迷糊中她张嘴,吐出的却是气泡。窒息感越来越强,她下意识挣扎,抱着她的手臂就略微松开。被抛弃的恐慌登时占满她心口,却只能吐出更多空气。
  直到赖以活命的气流再次从唇齿灌入,她抱紧李猊,唇边终于呢喃出梦境里几次三番要想起,却未曾想起的某个故人的名字。
  “伯云。”
  “伯云阿兄。”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6-23
  本卷完结,下章番外讲点秦娥王十五娘和狐狸小孩“老幼妇孺”杀手组合的过往故事及作案复盘。*ps.宜王没下线*p.s.本章无女孩子死亡*关于本章露脸的怪鱼/摩羯鱼设定,是本卷的浅架空唐传奇内容,可简单理解为受地底大量矿物辐射而变异的淡水鱼类,长相类似于古代传说生物“摩羯鱼”,又称“摩伽罗鱼“。摩羯鱼是印度神话中的一种神鱼,通常被视
  为河水之精,具有翻江倒海的神力。它的形象在佛教中被吸收,成为水中鱼王,常与河神的概念相结合。东汉起就有关于摩羯鱼的壁画和诗歌等。
  第63章 ☆、狐狸公子番外篇
  韦练摸着还在疼的额头从床上爬起来时,恰看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很真诚的康六。他几日没刮胡子,上撇的胡须像个波斯人那般横在嘴角,让她险些没认出他是谁。
  “韦练!你终于醒了!”
  康六瞧见她眼皮颤动时就把人抱住,嚎啕大哭,大有种给她上坟的架势。韦练等他哭完才把人推开,摸着额头问。
  “李猊……李大人呢?”
  “天还没亮就去宫中述职了。”康六抹了抹眼泪,终于能正常开口:“你不晓得,你睡了三天三夜,连呼吸都没有。众人都当你死了,连寿材都备下,都被李大人挡了回去。他硬说你没死,在床前不吃不喝地看守,连我都不能来探望。若不是今早”,他停顿:“今早圣上亲召,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他恐怕也不起身。”
  “圣上亲召?”韦练在康六这一大串里,首先捕捉到这几个字。
  “是啊”,康六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能先应了一声。
  “宜王殿下、那个老不死的鱼中尉,还有案子相干的几个人,都不见了。我自小会水,那邪了门的山洪之后,就捞上来你们两人。”
  “不见了?”韦练立即坐起身。
  “唉唉唉你慢点,李大人走之前吩咐过我,若你有个好歹,我刚保住的脑袋又要搬家了。”
  “你说宜王不见了,是尸骨无存,还是……”
  “不见得。”康六摇头:“当时你我尚在那破庙之中,或许并不晓得外头有何事发生。兴许,宜王没死呢?”
  “怎么可能。”韦练捂着额角:“中了几百根弩箭还不死,你当他是铁打的。”
  “记得当时我在装疯么?”康六终于讲到最想分享的部分,先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开口:“还记得那夜大佛倒塌,你们两个自破庙中不见踪影么?彼时我坐骑中箭,不过瞬刹的功夫就寻不到你们,只能留几个人在庙门前值守,余下的人将折柳村围住,一户一户地搜查。我猜测你们未曾走远,便着意在附近山中寻找。谁知恰在此时有个兵士在折柳村中寻到了一处颇为怪异的宅院,打开时,你猜怎么着?”
  他凑近了韦练,撑开双手比了个形状:
  “那小院瞧着不起眼,却有个地道通往地下河,地道入口处有个坑洞,放着堆成山一样的狐狸面具,还有许多尚未来得及做成面具的动物皮毛!我数过,刚好够十三驮马帮和驼队运送货物的计量单位的重量!”
  韦练打了个寒噤。
  她知道,那就是她与李猊在山里迷失在幻境中时所听见的故事,那个宅院便是被称为“阿芜”的孩子所住的宅院。有多少狐狸面具,便意味着有多少运送毛皮的客商路过长安、落脚在折柳驿后,被村民骗着杀害,尸骨永远埋在山中。
  “我留了些人手清点货物,自己往地下河道深处走。凭着从前查案的经验,我晓得这河道定与你们此前在西市被绑的布肆有关。刚走了不到几里地,便听见那地底有十分的声响,不似人间物。”
  韦练不语,听康六咽了咽口水,才继续往下说:
  “我说了,你一定不信。那底下养着怪鱼。龙头鱼身,口带尖牙,叫声又像狐狸,又像婴儿啼哭!御史台的兄弟们听了都烦躁不安,甚至于互相扭打起来!我瞧见不对,便立即命他们上岸去,自己又往深处走了走。”
  “你为何不会被那声音扰乱心智?”
  韦练打断他的讲述。
  “我啊”,康六似乎早等着她问这个问题,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你忘了我自幼在西市长大么?那东西我早听西市的波斯老者们讲过,叫‘摩伽罗鱼’!你们大唐管它叫‘鲛人’,在西海之滨,它亦被称作‘海妖’,听其歌者,无不起思慕往事追怀死者之情,乃至于幻象缠身、迷狂至死。”此处将唐朝流行的摩伽罗鱼形象与西域海妖传说进行了叠加。关于海妖塞壬的传说,唐人所编《晋书》时期已传入中国:甘英入海,船人曰:“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
  “有这等事。”韦练专心听康六的讲述,频频点头。
  “初时见到那东西,我便安了个心眼。将余下士兵都驱离河道之后,我在耳中塞了棉絮又进去一趟,这回不受那怪声所扰能走得更深,未出几里,便在河道墙上瞧见了刻字。”
  “那刻字字迹工整,年深日久。写的是”,他看向韦练,严肃道:“东海郡一桩陈年旧案。”
  “与‘曹娥投江’有关,是么。”韦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对。约摸十年前,长安兵乱,接着便是灾荒。东海郡也民不聊生,只能鬻儿卖女换取粮食。彼时,东海郡出了个极邪门的宗派,沿途广纳灾民,说的便是‘狐仙降世,天下大乱’。人称其为‘百花杀’。这宗门一度昌盛至极,凡有河道处,皆有拜入其门下的信徒。接头的暗号,便是手拿金刚杵的药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