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接着她便向李猊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向山下跑去。天色渐沉,黑暗中折柳村生起炊烟,烟雾袅袅地从窗口和烟囱冒出来,却隐隐地透着不祥的死气。
  ***
  李猊和韦练原本追随宜王跑下山,却在半途中跟丢了他。不知何时那衣袂翻飞的身影就在密林转弯处消失不见,而眼前赫然出现的正是折柳村那座庙的后院。而随着逐渐离密林越来越远,心中嘈杂纷乱的感觉也逐渐消失,她把玉耳充摘下,听见后院里隐隐地传来人声,其中某个熟悉声音传来时,韦练心头忽地轻松起来。
  康六没死。
  听声音还康健,而且尚在高谈阔论地不知讲着什么。庙宇很小,后院与前殿只隔着一堵墙。韦练将耳朵贴上去,李猊提刀站在她身后,然而她越听,脊背越僵直,直到最后回头看李猊时,目光里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声音是康六,却又不是康六。
  是与康六一般无二,却极其亢奋的声音,在大声反复说八个字:
  狐仙降世、长安大乱。
  而就在她回头看向李猊之时,一只手正搭在他肩上。
  修长的指甲尽头连着苍白毫无生气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正是常年坐在马车中的宦官。
  他苍老如蛇类的脸,正在对韦练露出一个不足以称之为笑容的笑容。
  “多年不见,韦十三。”
  “此前尚未能相认,是老身的疏忽。原来你便是当年从魏博镇追兵手里逃走的那个,变数。”
  李猊咬牙看着韦练,耳边响起的是鱼中尉残忍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真相,而韦练的表情在此间瞬息万变。
  “你的双亲就是被我所杀。我等了这么些年,却未能等你来报仇。不会是忘了吧?”
  那张蛇般的脸继续微笑:
  “怎能忘记呢?人肉肆的血味,只要闻过,这辈子都忘不了。”
  ***
  折柳村庙前,院落中央。
  韦练与李猊被困在庙前的两根柱子上,对面是那尊庄严佛像,已经被重新推回去,只是举着金刚杵的手臂已经断裂,只剩断臂举向房梁。
  李猊自从方才就沉默不语,而韦练更一言不发。对面的佛像前也捆着一个人,正是大声重复荒唐谶言的康六。
  “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待你们将后山所见的东西如实讲来,我给这胡儿喝了解药,自会告诉你。”宦官踢了踢康六所坐的矮凳,而韦练瞧见康六脸上未干的泪痕,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而李猊余光觑见她眼里的杀意,便暗暗低眉垂目。被紧紧捆缚的手臂毫无转动余地,但他依然缓慢挪动着,目光向佛殿自处不动声色地察看。然而就在他目光停留在其余角落时,心却一刻比一刻沉。
  血涂遍地。
  除了康六,御史台昨夜随他一同来的兵士已全部被杀。
  寂静的佛殿成为屠场,死尸铺满每一处角落,与戴面具村民的尸体混在一处。为了灭口,眼前这个让长安闻风丧胆的权宦做得比他想象的更绝。但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李猊没有发现秦娥与十五娘的踪影。
  “若都如实告诉你,你便会给康六喝下解药,对么?”
  韦练终于开口了,直视着眼前这个错过十几年的仇人。那些午夜梦回时闪过的片段此时终于连在一起,她知道对方说的有九成是真,剩下一成是她无法连缀的回忆,到死都不能再复原。
  “可我怎能断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容易。”
  宦官坐在搬来的矮榻上,转动手上的戒指,阴阴地笑。
  “老身将这药给李御史喝下去,再灌以解药,你便可以相信。”
  第62章 ☆、狐狸公子单元结局
  夜,山谷里阴风吹过,四处寂静。漆金断臂佛像矗立在寺庙中央,以悲悯目光俯瞰众生。中央一张矮榻上,端坐着大唐的权力中枢——一个形容枯朽的宦官。他握着金杯,往李猊被捆缚的立柱缓缓走过去。
  死亡的气息笼罩整个空间,这几乎是个不可破之局:形势完全对鱼中尉有利,而知情者除了他们三个与暗处的几个,其他人已经全部都被杀死。他不是要他们说出在山中遭逢的一切,而是要灭口。这样,矿山里的秘密就会永埋地底
  。
  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被她遗漏了?
  到底是什么?
  韦练眼看着宦官一步步走向李猊,脑中飞速运转。自从秦延年死之后发生的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裴府的弓箭手埋伏、延寿坊那次拦截法师尸体,还有这次在折柳村惨死的村民和兵士……
  就像有人在处心积虑地紧跟在他们身边,在案件被查明之后立即处理掉所有知道《十美图》真相的人。而李猊和她就像是什么不祥的东西,所过之处尸首遍地自己却毫发无损,就像为吸引鸟兽落入陷阱而设置的饵料。
  等等,饵料。
  韦练瞳孔睁大。
  在《十美图》没有完全应验之前,眼前的人没有杀掉他和李猊的理由。并非因为他们是什么天潢贵胄,而是因为他们恰巧在最恰当的时间站在了恰当的位置上、成为让《十美图》案件完全应验的最合适的见证者。
  李猊看似是宦官走狗,实则既不依附于天子或贵妃、也不真的仰仗鱼中尉所执掌的神策军。而她则是出身草莽、混迹于市井的小吏,却偏偏从一开始就加入局中,既认识秦延年,过往又与鱼中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查案过程中时刻被暴露在街谈巷议之下,没人知道他们究竟站哪一边,才是真正的中立。
  但康六不是。
  他若死了,就是死了。鱼中尉之所以在此刻留着他的命,或许只是为了能够威胁到她和李猊。
  韦练看向康六,他原本双目无神,却在鱼中尉看向李猊时与她眼神有瞬间的交汇。电光石火间,千分之一个瞬刹,韦练以杀手的经验捕捉到他嘴唇的翕动。那不是无意义的呢喃,而是完整的词句。
  勿喝。
  康六在与她说话,那两个字是,勿喝。
  他是装疯。
  “且慢!”
  清脆喊声响起,鱼中尉的脚步停下,徐徐回头。那声音不是从韦练那里发出,而是来自韦练身后幽旷的林中。风吹树林沙沙作响,原本死寂一片的折柳村竟有了一丝生机。韦练胸膛咚咚跳着,她听出了那声音。
  是秦娥。
  宦官回头,密林中藏着的神策军弩箭就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南衙禁军、北衙神策军,在裴相被烧死在自家府中之后都归到他手中。换句话说,如若他要拥立天子,在如今的长安无人可以阻拦。
  而秦娥穿着素色麻衣站在破庙屋顶上,任由弩箭全部指向她。
  “吾乃秦娥,百花杀之中号‘佛龛’。”
  她举起机关弩,而空荡荡的左臂衣袖被风吹起,月光照耀下,竟与庙中的断臂药师佛两相辉映。
  “宜王在我们手中,你若不放此三人,百花杀会立时斩此皇子。”
  她回头,半面美人半面老妇的王十五娘就拖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宜王走上房顶,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神策军举起的弩箭虽则并未放下,却显然都在犹豫,暗中查看宦官的指示,而鱼中尉只站在原地,在对方话音落时,才眯着眼抬头向上看去。月光洒在他脸上,黑暗中韦练才第一次看清了他。
  那张脸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骼,左脸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
  无数回忆中的场景就此涌现——黑暗中惊恐的呼吸和背后追兵的马蹄、惨白的刀光、悬崖。有一只将她推下悬崖的手,是谁在身后说,走!走!别回头。
  她就真的没有回头,闭着眼掉进峡谷深处。
  韦练捂着额头大口呼吸时,宦官略微抬起手,暗处密如蜂巢的弓弩非但没有放下,反倒抬得更高。
  “百花杀。”宦官眼里带着叵测的笑意。
  “原来竟是你们在同我作对么。”
  王十五娘手握短刀、刀口擦过宜王的脖颈。原本就白皙的脖颈上立刻留下一道鲜红痕迹。而被绑架的宜王岿然不动,双目沉静,居然在死到临头时真有些战功赫赫的先祖们的派头。他扬起下颌、目光倨傲地看着要射杀他的权宦,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两个字。这距离原本不该看清,但刚从额头剧痛中恢复过来的韦练看清了,面朝宜王的鱼中尉显然也看清了。
  妄臣。
  宜王骂他妄臣。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鱼中尉的笑声在山野里回荡,震掉了木梁上经年的灰。血腥气弥漫在这杀人场上,伴随着笑声更是有如无间地狱。康六仍在喃喃自语,更添几分诡异。
  “没想到你倒有几分胆气。”宦官仰头看向宜王:“我还以为你当真像你阿耶一样,是个废物。”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就从他口中讲出,却无人敢反驳,大唐皇权的衰落在这一刻成为显而易见的事实。宦官悠然自足,站定在院子中央,伸手一指,无数弩箭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