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康六看向韦练:
  “若河道里所刻的字都是真的,便是说,凡有此佛处,皆有‘百花杀’的信徒。”
  “那刻字接下去写的是,‘百花杀’在东海郡布施千万,但若要加入‘百花杀’成为其宗门的掌事,必须舍弃身上一物,以奉药师。”
  韦练点头。
  此前大奉先寺沙门案件中不能理解的线索此时都串了起来——断指、坠楼、弃手、毁面、割喉。只一个还可以说是意外,但每个都如此……便不能说是完全的巧合。而现在的长安城里,按照《药师经》通行的程度,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供奉药师佛,究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这环环相扣的事件是从十年前开始发端的,那么一切便也可以说得通。
  “接着,那刻字便换了个人的笔记,歪歪斜斜,好似年幼初学字之人所刻。”康六继续:“写
  的是数年前在折柳驿来了一伙东海郡的灾民。为首者乃是四位东海郡某村的耆老,说是此处有妖物,借口屠光整个村庄。但村中也恰遇灾年颗粒未存,那些灾民便以原村民的人肉为食,掷骰子决定吃哪一户的尸身。彼时,折柳村的破庙便是屠场。灾民拆毁村中铜器,熔铸了手持金刚杵的药师佛。直至吃到最后一户,发现那是个死去多时的女子,女子尸身已冷,怀中抱着的孩子却尚有余温。”
  “那孩子不足六岁,村民将其带到屠场时,地底传来奇怪声音,似是婴儿啼哭。接着药师佛震动,落下铜泪。”
  康六停顿:“此事现在想来,当是地下河水上涨,碰上了地震所致。”
  “但村民大受震动,认为留下此子乃是上天的旨意,再加上他年纪尚小,不能记事,便留了这唯一一条命。这孩子初时不会说话,村人都以为是哑巴。如此三年,东海郡灾民已在折柳村扎根,有人强抢了临近村落的女子为妻,那被抢来的女子受尽苦楚,只有那孩子对她屡屡救助,女子便拿她当做阿弟看待,并告诉他,自己姓崔,有个妹妹年少时即被选入先帝公众,生死未卜。而此时长安再逢兵乱,折柳村的男子们也被征召去做苦役。而有一队河朔客商来折柳驿暂住,见女子独自居住,便心生歹意……杀害了她。”
  韦练沉默。
  这一幕像极了数日之前折柳驿案发时,她在院中所见的场景。彼时地上遗落了银簪,那簪子属于秦娥。在那之前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人知晓。
  “次日,折柳驿大门洞开,村民发现昨夜的客商悉数死在当场,死状十分奇诡——没有外伤,面目狰狞。在院里,他们还瞧见一个狐狸面具。”他看着韦练:“此时,那孩子便出现在门口,说他是药师佛再临,能救他们于水火。现下如此多的河朔客商死在村中,若他们报官,此案定会牵连到折柳村。不如将尸体藏匿,而他恰巧知晓一个最好的藏匿之处。”
  “地下河。”
  韦练接话。
  “对。”康六点头:“他们将尸体搬到了地窖,又顺着河道搬入山中,埋在树下。不久,尸体便悉数腐烂,再难辨认。而客商们留下的皮货则悉数被村民们瓜分,获利甚多。”
  “在村民得意之时,少年独自将死去的女子尸体留在地窖中,以冰块封存。地下阴冷,又有怪鱼出没,只有少年可以自由出入而不受怪鱼干扰。而他从不贪取皮货,只留些许皮毛做狐狸面具。村民不解,却也不敢不由着他。自那之后,一旦有带着大批皮货的客商途径折柳驿便会离奇失踪,久而久之,便有了狐妖的传闻。村民从不知他在折柳驿那狭窄院落中施行的是何等诡异术法、能让一队彪形大汉全数惨死,又无人敢窥探,如此三年。”
  “直到秦娥一行人来到长安。”
  韦练低下头,心绪飞转。
  后续的事情她已经猜到——秦娥与王十五娘都出自东海郡,早年是如何相识的已不可查证,但她们显然在长安早有联络。秦娥是因孝顺而东海郡知名接着被选为准王妃,而王十五娘与她的身份天差地别,两人却形影不离,且都外貌如此奇特——是因为他们都是“百花杀”的一员。
  秦娥来长安之后才斩断右臂,她加入“百花杀”时间不算早,却有代号“佛龛”。王十五娘的脸或许也是在几乎同时变成了那副模样。或许,就是在同一夜——
  十三个客商来到折柳驿、最终惨死的那一夜。
  她们两人也意外地住进折柳驿,遇见扮做狐狸的少年,加入了村民们原本的“百花杀”宗门并参与了杀人计划。
  但在这计划中间却发生了某个变故,是什么变故,能让少年放弃运走客商尸体而逃跑、直接导致第二日惨案被报官?
  这其中有哪个角色,时时参与其中却尚未登场?
  ——是崔三娘,和那个已经死在山谷里的“白大人”。
  此前刻字也提到,那位曾经被抢来折柳驿,又被途径客商害死的女子也恰好姓崔,她那个早年入宫的妹妹,会不会就是崔三娘?看她与少年的感情之深厚,或许,在秦娥和王十五娘来长安之前,她就已经和少年相认。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已经死去的亲人。
  或许,那夜是崔三娘或“白大人”的出现打断了他们将死去客商转移到地下河再偷偷处理的行动。逃走之仓促,从秦娥遗落的发簪也可以看出。但她们并未真的离开长安,而是留在西市,从地下河道往返于折柳村和城中。在这段时间里,四位村中耆老也就是当年屠村的罪魁祸首被人发现吊死在庙中。
  或许,是秦娥与王十五娘的到来,让少年终于可以执行他真正的“复仇”计划。
  他知道折柳村地下河道的秘密,也知晓通往的山谷深处埋葬的不光有尸体,还有村中磁铁矿。如若这秘密被捅破,他可以借更高处某只手杀死所有村民,自己也可全身而退。
  但最终少年死了,死前讲了一番奇怪的话。
  或许是他已经腻烦了人间所见到的种种,又或许他与“百花杀”的信徒们日夜待在一起,心中已逐渐相信了那些鬼话,相信自己的“死”可以将母亲从水底托起来,永远漂浮在天上。
  “故而我便知道,秦娥一行人定不是一般二般的歹人,不光会用蕈子做毒汤致人胡言乱语,还会用怪鱼扰人心智。待从地道里出来时便多了个心眼,提前服用了解毒药。谁知出来时撞见的不是‘百花杀’派来的歹人,却是鱼公公那个更大的歹人。”
  康六终于一股脑把话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哐当。
  木门被推开,李猊穿着朝服站在当地,双眼直愣愣地望过来。韦练沉浸在推理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
  “大、大人。”
  康六见是他,立即起身。而李猊纹丝不动,用含义复杂的眼神看着韦练,那眼神既是狂喜,也是悲伤。
  第64章 ☆、黄粱镜01
  城东,升平坊内,美人正在对镜梳妆
  。
  此时已是深秋,窗外有一丛盛开的菊花,倒映在铜镜里,人面与花盏相映,分外美丽。
  她穿着长安城最时兴的石榴色夹缬裙,云鬓高耸,正往眉心贴着花钿。书案上放着一卷诗集,用白玉镇纸压着的地方,是首墨迹未干的新诗。
  洪崖差遣谈话来,检点芳丛饮数杯。深紫浓香三百多,明朝为我一时开。原诗为唐代翁承赞的《擢探花使三首》,此处借用。
  美人贴完了花钿,染着蔻丹的手指摸上诗句题款的一行字。《擢探花使》是诗名,这首诗作是由去年的新科探花所作,名字是白显宗。
  并非出身五姓七望,也没有什么朝中的靠山。却凭借诗名和那张俊俏的脸博得皇帝青眼被钦点为探花。曲江池游宴上她远远地瞧见过他即席赋诗的风姿,虽则是去年的事,却在她心中引起剧烈震荡,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她凭借自己县主的身份与身为贵妃的姑母之威名、让那位探花郎休掉原配之后在家中等待与自己定下婚约,却得知她已被画进《十美图》、成了宜王的备选妃子而婚事告吹,自能委屈做她的入幕之宾。
  是个有魄力、知好歹,心狠手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长安不少,可真正能抓住机会平步青云的不多。她就是他的青云,但如若他起了旁的心思,她也能晃一晃衣衫,把他从云端抖落。
  美人在铜镜中整理鬓角、手指抚摸上那只金凤钗。来自姑母的赠礼总是如此贵重且合心意,她姓杨、姑母姓杨,而天宝年间那位倾国倾城的贵妃也姓杨。弘农杨氏这四个字能保她一生富贵,她这辈子无需向任何事、任何人低头。
  包括那个白显宗。
  听说他近日行踪诡秘,似乎是在长安私下置办了宅院,安顿他那被休弃的原配。
  美人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装什么好人?既想要天家富贵,又想要不抛弃荆妻的声名。最后好处都是他来得,骂名让她这个县主担。就算……就算她即将入宫嫁给宜王,可宜王光是备选妃子就有十人,她不过是需要被家族推上去的棋子,怎能为此舍弃自己的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