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韦练啊了一声,又抬头望。
  “如此大矿,又离长安近,或许早已有人知道,只是秘而不宣。又或许…折柳村的人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的原因,怕根本就是有人给他们撑腰。”
  李猊不说话了,而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一次。
  “折柳村背后的人是你也惹不起的,对么。既然他有这么通天的能耐,为何不干脆…”她再次啊了一声,拊掌惊讶:“是啊,他不能!”
  李猊:…
  “如果背后之人果真是鱼公公,昨夜便指不定是真想杀了你。”她托腮沉思:“但我们进山却并非他所预料,因为磁石矿之事被御史台知道绝非其所愿。故而,十五娘与秦娥,和鱼公公不是一伙的。”
  她越推理越兴奋,往前凑了凑,眨巴眼睛看着他:“大人,你觉得鱼公公究竟想做什么?他既做不了皇帝,爬到那位置又有何乐趣?”
  李猊手按在膝盖上,眼神幽深地低头看韦练。
  “你说得对,不做皇帝也能有许多乐趣。”
  她根本没有领会他眉目里的意思,继续推理。
  “如此说,我们此刻被困山间之事,还不能让鱼公公知道。”
  “知道了待如何。”
  “你想,若真知道了一定巴不得我们死在这深山老林里,他意图谋反的事,就谁都不…”说到这里,韦练停顿了。
  谋反。
  她之前从未这么想过鱼中尉,但现在这么想时,却觉得分外合理。只有想要谋反之人才会守着这座磁石山等待开凿,且放出狐妖杀人的传闻,好让所有听过的客商都绕道而行,彻底放弃这座千年来一直守在长安城东的驿站。
  但为何守在此地的是东海郡人?
  “或许是为着那三个女子的缘故。”
  他看向韦练:“十五娘、秦娥、崔三娘。她们三个,多年前,应当都是‘孝女’。”
  “东海郡自古取仕,男子以‘孝廉’闻名,女子以‘节妇’闻名,实则不乏为博取功名、免除徭役之举,乃至酿成天灾人祸。”他说得慢,特为让韦练更加能听懂:“如若被选为‘孝女’却中途逃走,便会被全村人盯上甚至杀死,以全其声名。无论贫富贵贱,这是悬在所有东海郡女子头上的一把刀。”
  “但那三个女子没死,而且逃走了。而假若那死去的小子没撒谎,折柳村如今的村民们或许正是当年在东海郡待不下去,才会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为何会待不下去呢?”他沉思:“要么,是图利;要么,是躲灾。”
  “或是二者皆有。”
  她接着他的话:“看此前吊死在庙中那四人的死状,恐怕并非早有预知。他们若知道‘孝女’们会回来寻仇,寻常人定会提前躲藏而不是在原地等死。依我看,不远千里来长安的理由不多,要么,是大荒之年怕饿死,要么,是在长安的人给了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而折柳驿正是荒年时落败后又被东海郡人所占,那么我们只需调查当年的东海郡是否也有大灾,逼得人们四散流亡,再查查这条河道最初究竟是谁在掌管,能激得他们铤而走险。”
  “还有,那十三个客商、四个村民,到底是何人所杀。”
  “如今,崔三娘入宫成了才人,十五娘借做生意发家、将自己变成琅琊王氏;秦娥也靠被挑中作为待选王妃逃过一劫。故而,她们三人原本就相识,而‘白大人’是宜王的副官。若他就在崔三娘险些去陪葬先帝那一年才成为副官,那么他进入宜王府的理由,或许就是为了崔三娘。”
  她越推越觉得合理,忍不住摇头。
  “这么看,宜王还是被骗了啊。”
  这句话说出去,悠悠地飘落入水中。接着韦练听见林中传来鼓掌声,那声音玉耳充都挡不住,清脆得像生下来就懂得怎么像个贵人那般鼓掌。
  “好、好、好。”
  韦练一个激灵,炸毛似地跳起来,而李猊也起身,手按在障刀上。然而当他们瞧见来的人是宜王时,都傻眼了。
  而他身后跟着的人让他们俩又傻一次眼。
  竟是只打过一次照面的崔三娘。
  “可让本王好找。”
  宜王很是殷勤地给她让出一条路走,又故意装得很高傲,颇有炫耀之意地向两人扬了扬下颌:
  “若不是三娘,本王根本不可能避开鱼公公那个老狐狸来救你们,还不快谢过?”
  第61章 ☆、狐狸公子25
  崔三娘还是与初次见面时那样,只是今天没有穿襦裙而是换了夜行的劲装,站在宜王身边有如秾艳海棠旁边盛开的昙花。然而,在看到李猊身后方才一直被挡着的尸体时,昙花瞬间凋谢了颜色。
  “阿芜!”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从树下抱起那孩子,直到瞧见他脖子上极深的伤痕和已经干涸的血迹,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
  四野寂静,韦练安静看着崔三娘抱着小孩痛哭,恍惚间仿佛又瞧见许多熟悉画面:白骨露于野、骑马的将军与坐在黑色马车里的贵人,马车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甲修长。
  停——韦练按住额角蹲下,直到颅中剧痛消失。而方才恢复视力时脖颈传来剧痛,是崔三娘。
  “阿芜是怎么死的!”女子眼角血红:“我们说好了在林中会合、你们把他怎么了!”
  “我、不……”韦练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死死盯住面前的女人,而李猊已经抽刀抵在崔三娘脖子上。刀刃锋利、对方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三娘!”宜王声音难得冷静:“真相未明,不可滥杀。”
  掐在韦练脖颈上的手这才缓缓松开,而李猊的刀仍未放下。韦练捂着脖子上被掐红的印记站起,直视崔三娘的双眼。
  “这孩子并非我们所杀,乃是自尽。仔细看便能瞧出来,为何要嫁祸于人。还是说,你不愿相信。”
  但这话说完韦练就后悔了,因为崔三娘的眼神那么悲伤,像终南山上的簌簌落雪。而只有到此时,韦练才意识到原来这孩子真的有家人。这种如释重负的悲伤让她难过中带着一丝欣慰,自昨夜起就闷在心底的压抑感觉竟就此消失了。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从开始就被遗忘。
  宜王面色严肃地站在所有人身后,俨然一位皇子。只目光停留在崔三娘脸上时略有动容。而等李猊终于放下刀时,她只是僵直地走回树边,缓缓抱住死掉的孩子,用手指把他脸上的狐狸面具一点一点剥离。渐渐地原本的那张尚且稚嫩的脸露出来,韦练才想起他就是那个此前他们来折柳村查案时,始终站在坡顶冷眼旁观的少年。
  “下山吧。”
  崔三娘自己熟练地扯下布袋将尸体固定在背上,自顾自地向前走。接着是李猊、韦练,最后才是宜王。女子熟门熟路地带他们穿过河滩、低地和密林,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依稀见到山脚下的折柳村。
  “到了。”
  崔三娘呼了口气,把尸体放下去,背对所有人站着。
  “去庙里看看,你们想知道的都在里面。我要把阿芜埋在这里。”
  “埋了他,然后呢?”一路在她身后不说话的宜王此时终于开口:“离开长安?”
  “殿下。”
  崔三娘没回头看他。
  “我选进《十美图》不过是被迫无奈。如今阿芜死了,我没理由再留下。从前说的那些……”她转身直视宜王,语气斩钉截铁:“都是骗你的。因为你是大唐最受宠的皇子,讨得你的欢心,百花杀交给我的事便可完成。”
  “我不信。就算是逢场作戏”,宜王
  气极反笑:“你怎知不会因戏生情?那夜你……”
  然而他那句话没说完,崔三娘的巴掌印就出现在宜王脸上。她的手还因生气而在微微颤抖,脸上却是绝无悔改的狠意。而韦练和李猊也被这一惊人之举震在原地,毕竟连当今圣上都不见得动过宜王一根手指头。
  而对面的皇子侧着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通红的指印盖在上面,显得那张完美的脸有点滑稽。寂静中崔三娘低头等待命运裁决,皇子却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山下独自走去。
  “还不走么!”崔三娘又厉声向剩下的两人。
  “难不成想让你们的皇子独自去庙里拜会十五娘和秦娥?”
  韦练看了看逐渐远去的宜王,又回头去看独自站在林中的崔三娘。在放完那些狠话后她原本就伶仃的身影在幽深山谷中更显得伶仃,就像一抹会马上被吹走的雾。
  但显然只要他们还是天子走狗,保护皇子就是行动最高级别的命令。就算崔三娘在骗他们,就算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也不能拿宜王的命做赌注。
  世间事就是这么不公平。
  韦练紧攥着拳头又放开,最终她从怀中掏出个用麻绳串起的陶制短笛,扔在离崔三娘不远的草地上。为着她始终对自己有所提防的缘故,韦练的语气也十分僵硬。
  “若是有危险,便吹这短笛。此笛能声传千里,我们听到便会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