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立即吩咐兵士往御史台。但不要惊动他,先拿到禅杖,与尸形图作比对。”
  说完他才起身,往韦练方向走。她少见地不知如何反应,索性僵在原地,颇有种垂手等死的决然。但他其实并没有走向她,到了一半就停住,俯身拿起红伞撑开,在日头下观察伞骨与红影之间的罅隙。
  “你的照骨法子”,他没看韦练:“也是师父教你的么?”
  韦练局促点头,目光从他的脸挪到手,再偷偷摸摸地移开,咽了咽口水。
  “是。”
  “你师父出身何处,是那个家人过世后收留你的人,还是你编的。”
  他声音依然冷漠。
  “大人!”康六听不下去,但也无法阻止李猊。
  韦练方才还局促不安的心,此时因这句话而冷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终于从短暂的皮相诱惑中抽离,想起他是个什么货色。
  “我师父出身剑南,原是个术士,也是敛尸人。兵乱那年收留了我,故而我会些江湖技艺。”她语气平淡,半点听不出被冒犯:“我亦出身剑南,全家死得就剩我一个。无有对证,全凭我一家之言,信或不信,大人自己定夺。”
  她隐瞒了自己出身河朔、被节度使收留,后来在九州各地奔波流浪,最后来长安做乞儿却莫名其妙学了发丘手艺的过往,随便编了个剑南。就算他真的是同乡,也没必要知道她的底细。
  毕竟,知道她底细的人全死了,无论她如何挽留,也挡不住天道无情。
  李猊听过她的回答,只是嗯了一声,就收起红伞。韦练松了口气,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金科玉律,庆幸这番关于身世的拷问或可翻篇。而此时黑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尾巴绕着她走了一圈,又对李猊龇牙。
  男人转身离她远去,方才屏息装蘑菇的康六才抬头问她。
  “唉,韦练,你又怎么惹到那个瘟神了?”
  “他经常这样?”韦练嫌弃白眼。
  “偶尔,偶尔。”康六说完,又补充一句。
  “不过自打你来了,好像脾气更冲了些。”
  ***
  傍晚,御史台里灯火初明。
  后厨内,韦练用手肘撑下颌,看着眼前那盘不知从哪来的鱼脍。
  方才为核对尸体伤形和法师的禅杖痕迹一番折腾,她已疲累不堪。九成把握并不意味着此案就能了结,法师为何要杀害回鹘公主,死去的宫女又与此案有何牵连,而几次三番出现的药师经变图与那句莫名其妙的咒文究竟是何意,这一切与李猊非同寻常的反应又有何关系,越想她越头疼。但现在,让她更加疑惑的是眼前这盘鱼脍。
  刀法熟练、是沿着鱼骨头精细剔出来的肉片,肥瘦得当,鱼也是关中少见的好鱼。旁边搁着三式蘸料,甜咸兼有,还搁了一双筷子。怎么看,都像是谁下过毒之后搁在此处的。
  她就算肚子再饿,还是顾惜这条烂命。但在和鱼脍面面相觑了几刻之后,她终于咬牙站起来,拿起筷子打算试吃。但此时木门一动,李猊就踱步进来。
  韦练立即把筷子藏在身后,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淡淡开口。
  “吃吧,康六做的。”
  “康六做这个干什么?”韦练更疑惑了。
  “许是谢你教他画尸形图。”李猊言简意赅,走到她身边,她就躲。但猝不及防被他从身后夺走筷子,错身间,她再次闻到他身上清凉苦涩气息,和上次在平康坊被毒晕之前他塞给她的手巾气味一样。他夺走她的筷子之后,先夹了一块鱼脍,当着韦练的面吃下。她盯着他喉结涌动,直到对方开口,才回过神。
  “没毒。”他把筷子放在盘边。
  韦练还是觉得他这番行为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哪里蹊跷。手按在桌面上,看着那盘鱼脍,忽而想起某件事。
  “大人不是不能吃肉?”
  他叉腰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少见地很有耐心。
  “是不能吃五牲本文的五牲为牛羊豚犬鸡。。鱼类尚可。”
  她哦了一声,拿起筷子,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耳尖发红。她刚要夹鱼脍,浑身却因李猊的视线不自在,只好抬眼问:“大人还不走吗?”
  他咳嗽一声,说,院里在洒扫。
  韦练想起方才院中刚拖走过犯人,留了些血迹。他本就有洁癖,那么此时在后厨暂避也属合理,就不再在意,夹起鱼脍就吃。果然蘸料辛香、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她尝了一口就眼泛泪光,接着两三下就把剩了的鱼脍扫完。接着她才意识到李猊没走,而且就在旁边看着,继而意识到若是个有眼色的小吏,实在应当给眼巴巴瞧着美食的长官剩半盘。
  但她一块都没剩,连蘸料都吃光了。
  韦练递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却在转过脸时愣住。李猊正抱臂站在月光之中,眼里碧波荡漾,温柔得像风平浪静时的曲江池水,又有种她看不懂的悲伤。
  她忽然就慌了,想逃。说做就做,韦练搁下筷子就要溜,却果不其然,被拽住衣袖。
  “今日为何总躲我。”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难不成,晌午在树下,我做过什么……逾矩之事?”
  第25章 ☆、药师咒09
  “大人说笑了。大人怎么会对我做逾矩之事。”
  韦练像只炸毛的猫,拽着她衣袖的李猊语气却是真实的疑惑。
  “彼时在昏睡,却听见有人唤我名字,不很真切。”他盯她:“真不是你么?”
  “真不是!”韦练急得双耳通红,连眼角都泛起红。说破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真对她有非分之想…
  不可能。那声“别走”所叫的,明显是另有其人。他的过往她可一点都不想知道,知道得越多,被牵连的可能就越大。她才刚过上安稳日子,连鱼脍也才吃过一盘。
  李猊放手了,韦练一番挣扎后气喘吁吁,眼角又红,神色里的委屈不像假的,倒像是他真非礼了她。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却不能确认。
  不能确认他当真在树下做过旖旎的梦。
  梦里他怀中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野猫一样瘦小、高傲且狡猾的少女。她身上的味道是干净皂角和陈年药香,大略是经常验尸的缘故,沐浴很勤。阳光照在耳垂下,有细密的血管。瞳仁并非中原常见的黑,而是某种琥珀般的淡栗色。
  他突然很想知道,若这双眼睛在他面前哭起来,或是央求他做些别的事,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那薄而精致的耳垂会是什么味道,是眼泪的咸味,还是血的腥甜。
  李猊喉结再次勃动,这次没再迁延,立即转身离去,甚至步伐有些慌张。
  韦练站在石台前没动,咬唇看着空荡荡的瓷盘,还有那双筷。方才紧绷的心终于松懈,更复杂的情绪却涌动着泛上来。
  “登徒子,促狭鬼。”
  她蹙眉,耳边传来一声喵,接着黑猫叼着鱼骨头蹿上来。她蹲下去叫了声弥弥,小猫就抬头,目光在月下闪烁。
  “弥弥,老实告诉我,你这鱼骨头是哪来的?”
  她抱起小猫,把脸埋在猫身上。刚被抱进御史台它就被从头到脚洗过一遍,此刻身上散发着同她一样的皂角香气。
  “当真是康六做的么?总不会是那个人。看他那样子,恨不得把我剥皮抽筋。呵。”
  她喃喃自语,但猫没有回应,只是叼着鱼骨头摇尾巴。
  ***
  “光宅寺住持的禅杖已被扣下,他本人亦未有要走的意思。”
  韦练起个大早就被拎去陪同审案,哈欠连天地走进牢房,瞧见光彩照人的李猊,立马来了精神。他昨夜显然是睡了个好觉,但瞧见她时,眼神却有些躲闪。身旁的康六和他一样哈欠连天,韦练向他投去同病相怜的眼神,击掌之后熟门熟路地站在他旁边,李猊背对两人靠在长案几边,宽肩窄腰分外养眼。正对着他们三人的案几上,放着禅杖、经文和尸形图。
  “如今此案有三处疑点:第一,死者若真是回鹘公主,究竟为何会被牵连入此案;第二,光宅寺住持与死者生前有何过节,死者身上为何有禅杖印记;第三,死在行宫的宫女,与曲江池边的女尸有何关系,宫女又是被何人所杀。”
  他说完转过脸看向康六:“去醴泉坊查探的人,有消息了么?”
  康六看着经文,愁眉苦脸。
  “醴泉坊管事的回鹘奴婢死活不让我们进去,说是天家有御令,备选的王妃谁都不能见。”
  “有鬼。”
  韦练看向李猊:“大人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死在曲江池边的人究竟是不是回鹘公主定要确认,若是再迁延,恐怕那住在醴泉坊的人发现公主已死,找个旁人来替换怎……”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顿,眉头跳了一下,想起金阁里反弹琵琶图周围的长明灯所指示之生辰八字摆放顺序,立即从怀袖中掏出卷轴,十美图就徐徐展开在灯下,纤毫毕现。
  十位女子,神态各异。性情、穿着、喜好乃至习惯,都通过画作细节展现出来。有些一看便是郡主或县主,神态高贵衣饰华美;有些则略朴素,但仍能看出出身于世家清流。手拿竹简或是纸笔的,应当是博闻强识见识颇广;怀抱琵琶、拨动箜篌或是笙箫竹笛的,则是通音律。最前面一位反弹琵琶的美人已死,而第二位抱着猫的胡人女子脸上罩着轻纱,身穿胡服头戴高帽,额际大颗宝石垂下,明显是回鹘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