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们的名字都以小楷写在画像旁,第一位名唤“裴氏女”的,便是死去的裴府小姐。至死她都未能留下真名,但她以烧光一座百年府邸为代价,替自己和母亲报了仇。
  第二位回鹘公主在姓名那栏,写的是两个粟特文。回鹘文是八世纪左右结合粟特文和突厥文创制。此处早于回鹘文出现,故用粟特文字代替。李猊叫来康六,他只看了一眼,就震惊道。
  “弥弥。”
  “什么?”韦练看向他。康六指着画像边那两个小字,解释道:“这公主的名字,和猫一样,都是弥弥。”
  “和宫女养的猫一样?”韦练盯着那两个字陷入沉思。秦延年画这幅画,究竟是为什么?真是为了钱,还是……”
  不可能。
  秦延年虽是穷困潦倒的画师,但极爱洁。最后死得如此不堪,定是他想好了要这么离开。在采棠屋中发现的那些手书才是他的绝笔。为何他临死之前,要写那么多“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始终没能忘得了开元天宝年,但无论怎么重来,都无法阻止安禄山和史思明的铁骑踏进长安。那种见过世间最好的人与事、因此不再愿意随便低头的倔脾气,甚至暗中塑造了如今的韦练。
  那样的人,同意为王子选妃作画,又最后为画而死,一定有他的缘由。
  她继续低头琢磨那张画,画纸用料极讲究,是上好的绢帛,后又装裱成卷轴,白玉为轴芯。但白玉轴芯边却突兀地有血迹附着于其上,平白增添不祥意味。这血又来自何处,韦练无法细想,只觉得可怖。
  如果闭门不出的回鹘公主果真尚在,那死在曲江池边、穿着昂贵胡服布料的女子又是谁,为何恰巧与光宅寺住持有千丝万缕的勾连。若回鹘公主果然死于曲江池边——
  那么写在房梁上的那首谶诗,就应验了第二个。
  她突然回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李猊:“大人,请准许在下与
  康六一同,去趟醴泉坊。”
  康六猝不及防被点名,看见李猊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却又阴沉下来的脸色,迟疑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16
  进第一期短名单了,非常非常感谢默默投票的大家!今天休息一天,明天老时间见
  第26章 ☆、药师咒10
  “对啊。你能听懂胡语,又能写格目,跟我搭档最好不过了。”
  韦练向他招手:“过来。”
  康六求救般看了眼李猊,而男人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点头。
  “如此甚好,你们一同去吧。”
  被派了新活计的康六哀嚎一声,表示昨夜刚提审过犯人才睡了两个时辰,李猊沉吟。
  “那么,留下陪我去审案。”
  康六礼貌摆手。
  “不必,不必,大人如此安排甚好。”
  ***
  韦练换了青衣术士的衣裳,带着将公服换成便服的康六抵达醴泉坊时,远远地看见坊前围了许多人。韦练正打算向里冲,被康六一把拽住。
  “此坊里多胡人居住,除了波斯胡寺、祆祠,还有几处尼寺,也有达官贵人在此处购置宅院。若胡乱冲撞,惹了什么不该惹的,恐又生事端。”
  “那么,你我兵分两路。”韦练略加思索,目光落在不远处波斯胡寺高耸的尖顶上。日光照耀下,洋葱形状的顶端有个尖塔,从塔里的窗口看出去,整个醴泉坊的情况尽收眼底。
  “我扮作云游术士,先潜进去探个究竟。你去波斯胡寺打听打听,最好能站在高处,瞧瞧这坊里有什么异动。”
  康六答应,韦练走了两步又转头:“我带了烟丸。若出了什么差池,便以烟丸为信。你看到何处冒出红烟赶到即可。”对方很努力地点点头,两人就往相反方向走。韦练以最敏捷的速度穿过人群,就像一尾鱼流进河流,很快消失不见。而待她挤到人群中央,看到眼前画面时,少见地沉默了。
  面前死去的,正是不久前去往御史台报案、并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成为此案嫌犯之一的光宅寺住持——无畏法师。
  他以盘腿姿势坐在醴泉坊一处宅院门前,盘腿坐着,双目低垂,双臂搭在膝盖上,仿佛已经入定。但膝盖上鲜血淋漓——他的十根手指,全部不见。血迹从手部流到地上,而他双膝中央放着一本《药师经》。
  众人议论纷纷,无人敢上前。韦练从人群中挤出去,一步步走向那个寂静可怖、用血迹画成的圆圈中央。
  她先去探了探对方鼻息,又低头在心口处仔细谛听。直到发现对方毫无气息、也无脉搏之后,才缓缓叹气,看向他膝盖中央放着的经文。昨夜死去女子脸上所刻写的文字中最诡异的那句话她还记得: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
  如此,死在曲江池边的女子,跟眼前这个法师,恰好组成那句诗。韦练又想起李猊在看到那句诗时的神情,和他曾经透露过自己碰到过食人事件的过往。难道,风靡长安的西凉旧像果真暗藏什么玄机?而这又与那十个被预选为王妃的女子能有什么关系?但总之,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死了。
  她半跪在地,翻开搁在无畏法师双膝中央的书册,这书册是用白麻纸写就、麻线捆扎,跟光宅寺里动不动就用金丝绢帛为底、金粉朱砂作墨以馈赠高官权贵的经文相比,堪称粗陋。但当她翻开第一页时,那行诗还是让她震动。
  那是一首儿歌般的诗句。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此处借用敦煌藏经洞文书中的《受十戒文》,文书正面为“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背面为本诗,作者不详。
  墨书字迹稚拙,像小孩的笔迹,也像是——刚学汉文的人。
  韦练拿起经文,仔细观看。写字之人的握笔习惯、墨汁种类、书写方向,乃至于毛笔究竟是狼毫、兔毫还是羊毫,都在眼前如同走马灯似地倒映出来。
  围观的人们被她这大胆举动吓到,不知作何反应。她趁着还没被人群赶走,又迅速往后翻了几页,接着,就在那首诗的反面又看到一首。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这悲哀的十六个字让她心中安静了一个瞬刹。
  在那个瞬间,关于无畏法师、曲江池边的女子、醴泉坊的神秘回鹘公主,以及行宫中死在壁画前的宫女四个案子都暗中被连在一起。背面这首诗笔力劲秀,是习字多年的书家。诗文本身写着放下,仔细读来却都是遗憾。
  若有遗憾,断指毁面又怎能是真正的解脱。
  韦练顾不上再细想,又往后翻了几页,便看见与其他《药师经》并无不同的经文。她用余光瞄了眼左右,打算迅速把文书藏进怀中,却听见背后一声呼喝,就皱了皱眉,十分之不舍地把它从怀里拿出来,放回原位。
  她回头,看见人群如流水般分开。接着是四行毛色乌黑光亮的骏马、拉着青壁车,四角挂金铃,震动时齐齐作响。面皮白净的宫人骑马在前,穿明光铠的金吾卫在后,而韦练还没来得及闪避,面前就扫过来一条鞭,劈在空中,连空气都被劈出裂痕。
  而韦练满心都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被仔细验看的尸身,在躲避不及中,索性闭上眼睛。
  而鞭子破空的声音并未落地,它停在半空,最终落入某人掌心,鲜血淋漓。
  韦练睁眼,看见面前挡着个并不陌生的背影,肩宽腰窄,障刀横亘在腰间,眉骨峭拔,目光里似有火星,从下往上,直视坐在马上的宫人。
  “谁敢拦鱼中尉的道!”
  年轻气盛的小宦官似乎是执意要清出一条路,而显然,对方的目标也是韦练身后的无畏法师。但李猊紧攥鞭子的手没有放松的意思,僵持之中,他掌心的血滴顺着手腕流下,韦练看得真切,隐约也猜到背后青壁车中坐着的,或许就是裴府那夜在大火中放箭的人。但此时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其中的权力纠葛,而马上的人也终于把鞭子从李猊手里抽出,眼见着又要再次落下。
  她连半刻都没有多想,就冲到李猊前面背转身踮脚护住他。鞭子就在那个瞬间落在她背上,她咬牙抽气,听见他声线颤抖在她耳边喊了声韦练,就滑落下去,落在某个坚实的手臂中。
  青壁车缓缓驶过,压在撒过白石灰的路面,覆盖鲜血气息,洒扫宫人低着头,
  等待车帘被掀开,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探出,阴影里坐着的人却看不真切。
  “李御史。”
  年老的宦官开口,那声音如同来自黄泉之下,是九重宫门里熬了大半生之后看惯了血腥与杀戮的冷漠。
  “你此前与老奴作对,也是为了此人,对么。”
  第27章 ☆、药师咒11
  李猊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起受伤的韦练。她像只猫蜷缩着,因为那一鞭打得未曾收力,几乎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