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而当贵妃隔着珠帘把卷轴扔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时,觉得这画同秦延年的命一样,被所有人轻贱。
  男人继续凝视那具不能瞑目的尸体,终于,他在发现某个物事时眯起眼。
  那是半枚鞋印。
  草鞋的印迹,在靠近尸体的一侧,恰好落在尸体手边。显而易见,是死者死后才来的。对方显然是惯偷,且身体灵巧,鞋印也是少年人的尺寸。只是对方大意,没想到尸体没被搬离原处查办,而金尊玉贵的御史台竟愿意捂着鼻子在乱葬岗般的崇仁坊徘徊半个时辰。
  “野猫。”
  他哂笑,目光落在鞋印转弯处、泥土剐蹭的方向。
  那里草丛略有倒伏、远处,石佛像散落在枯树间。他指了个方向,站起身,轻描淡写。
  “追。”
  十几个兵士就鹞子般从破墙翻过、奔向他所指的方向。
  “该死。”
  墓道里,韦练吐掉嘴里叼的苇草。
  “狗官长了双狗眼,竟叫他瞧见了鞋印。”回头、赵二已经撤出几尺远,对她拼命招手:“看清楚了?快走!”
  “不妨事。这墓道四通八达,堵一个便可。”她慢悠悠跟上,最后看了一眼外边的天光。
  “待下回见面,我便要狗官知道,包庇罪人、让秦叔蒙冤是什么下场。”
  她握拳。
  “若他是主犯,我便杀了他,给秦叔报仇!”
  第2章 ☆、傀儡词01
  三天后,西市。
  市鼓敲过三声,等候在坊门前的人就鱼贯而入,臭气、香气与食物气息混杂一同,最后变成滔天红尘。
  临街的酒肆二楼坐着个人,他独占一个坐席,只因在桌上放了把错金银的障刀,店家就把他请到上座。
  那刀是神策军的制式,而在当今长安,除了左相手里的南衙禁军,就是宦官手中的神策军在维持崤山以西摇摇欲坠的太平景象,顶住西侧吐蕃回鹘、北侧河朔三镇与河东豪族的虎视眈眈。
  经历过饥荒和战乱的人们,脸上都有惊慌神色,连讨价还价也小心翼翼。他看了几眼就不再看,低头喝酒。
  桌上酒菜全素,他吃得心不在焉,腰却始终挺直如枪。
  三天了,裴宅夜宴中死去的女子尸体离奇失踪,下落不明;秦延年的笔也不翼而飞、面目被烧毁,身份无法得证。如果再不能破案,先耗尽的,或许是宫
  中那位权宦的耐心。
  而再不抓紧时间,按照宴会上那句谶言,图上的女子们将接二连三死去。
  楼下终于有人上来,是个面目整齐干净的青年。唇上的髭须与浅色瞳孔彰显他的胡人身份,而他自己也从未遮掩过。身侧配着障刀,与男人桌上的制式相同。
  “康六郎,裴相家中有何异动么?
  “没有。那夜案发之后,下官便安了手下去守着。有天子口谕,裴相和南衙的人也不敢说什么。但总归…”
  “我晓得。将堂堂宰相锁在家中不上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恰逢近日休沐,待明日朝会之前,他定要想法子出门。届时若案情仍不告破…”男人将白玉酒杯顿在桌上:“来日下狱的便是你我。”
  少年缩了缩脖子。
  “好,属下知晓,这就去加紧找画功好的仵作。”他说完又想起什么似地欲言又止。
  “讲。”男人没抬眼,把最后一杯酒饮尽。
  “其实平康坊那边倒是有个人…”
  “平康坊不行。”男人斩钉截铁:“说了多少次,康六,烟花巷不是我等该去的。你想被灌醉了拿印去劫狱、还是被人割了脑袋领赏?”
  “不是,我…”少年挠头,不说话了。男人摆手,他就退下。半晌过后,午市鼓声又响,熙熙攘攘的众人作鸟兽散,而他眼睛微眯,在人群中锁定一个穿青色道袍、背着竹书箧的人。身量小、步伐似有武功,面皮白净,似男似女。
  他心中过电似地,有种预感,仿佛终于有一次赌对了。
  三天前的卯时,他张贴在西市招纳贤良的榜文就被人揭走,但三天后,揭榜之人仍未现身。此举不仅在笑话他没有办案能力、也在笑话长安漏洞百出的夜巡守备。
  三天前接到榜文被无名人揭走时,他在墙前站了半宿,终于在污糟遍布的墙上发现一点痕迹。
  那是指甲抠痕,边缘有微不可见的蔻丹,沾在墙上,恰与身量等高,比长安男子均等身量低一头。
  他想起那夜崇仁坊追丢了的草鞋印,半大尺码,想过是个毛头小子、甚至侏儒,都没想过可能是女人。也或许又是对方的罩眼法,但这次,他把搜查范围略微扩大,加上了路过榜文、符合描述的女子。
  既然揭榜、就一定会回来。既然回来,就定会来找他。悬赏的五百贯不是小数目,甚至够三口之家在长安城南寻觅一处住宅、安居乐业。盛唐一贯等于人民币七千块,中晚唐有通胀。倘若对方果真在试探他的能耐,那么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也只能奉陪到底。
  “大人。”
  恰在他目光跟踪那人消失在人群中、而他欲翻身下楼去追时,店家小二又上来了,拿着壶酒,笑得很谄媚。
  “新酿的绿醅酒,大人尝尝。”
  他看都没看,挥手。
  “下去罢。”
  “好嘞。”对方讪笑着倒退出去,忽然他脑海中被雷击似地一凛,接着拿起酒喝了一口,全吐了出去。
  酒壶里根本不是绿醅酒,是隔夜的豆汁。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中曾记载过豆汁
  “站住!”
  他拿起障刀冲下楼,而楼下根本不见刚才那个店家伙计的踪影。他这么风急火燎地跑下楼,店家早就吓得双腿抖如筛糠,连连摆手。他咬牙冲出去,左右四顾,连青衣人踪影都不见。那人一定还在这附近,但午时的西市躲一个人如同泥牛入海,要找一个人却是大海捞针。
  他攥紧拳又放开。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心中默念。如若对方真是奇才,又恰与这案件有关,他可以豁出去身家性命陪对方玩一场。只要宫中那位答应他的事算数——能找到他从前的家人,即使在地下团聚。
  “嘿。”
  他身后突然被拍了一下。
  男人回头,周遭霎时安静片刻。
  三天里,朝夕冥思苦想要找到的揭榜者,现在就在眼前。青色粗麻布道袍、袖口束紧,腰带上挂着许多物什,发髻用树枝盘起来,脸倒是干净,眼下有颗痣,很显眼,他刚刚半点没有注意到。
  更重要的是,手指尖没有蔻丹。
  他抓起对方手腕验看,矮个子就尖叫。路人侧目,他只能放手,并再次确认,没有蔻丹。对方是故意留下线索,等于是放水,而他依然没有通过试验。
  日头正盛,晒得他得昏头胀脑。眼前这双眼睛嘲笑意味太浓,他不能忽视。而且,就算没长开,傻子也能看出来她是个女人。
  这算怎么回事,御史台能招个女人做仵作吗。他陷入沉思。
  “李大人。”
  矮个子还是嬉皮笑脸,给他行叉手礼。
  “方才多有得罪。在下韦练,京兆万年人,族中老幼尽死,只余我一个。阿耶是仵作,阿翁是医官,我还擅丹青。见了大人重金求贤,在下实在缺钱奉养家小,便来了。”
  男人眯起眼,听她编。
  “家小?不是族中老幼都死光了吗。”
  对方不紧不慢:“实不相瞒,在下如若得了五百贯,便可在一个时辰之内有家有小。西市多得是带着儿女愿嫁与我这般少年郎的佳人,大人若不信,我现场招亲便是。”
  他背起手,继续问。
  “按《唐律》,做仵作需有官府登记造册,你有么。”
  “有。”对方像是早有准备,从怀袖中取出一张揉皱的麻纸:“喏。”
  他接过去验看,却见那麻纸上当真密密麻麻写了允许彼人于该县该地任仵作云云,名字是韦练,落款却是十年前。
  见他看到最后,对方立即咳嗽几声。
  “实不相瞒,这是家兄的仵作名册抄页。”
  “既然你兄长是仵作,来的为何是你。”他低头,想辨认对方狡黠目光里有几分实话。然而对方就在此时凑近,几乎逼到他眼前,声音也放低,很有些讨好的意思。
  “大人不会看不出来吧,我是女子。按律,女仵作不能入名录,但我的本事不比阿兄差。更何况……此案事出紧急,我敢说,就算全长安去搜,也找不出比我更会画骨的仵作。”
  他眉心皱起,伸手提起她圆领袍,对方就被拎起。由于身量不够、她脚尖离地半尺,脸憋得泛红。
  “本官没空与小儿胡闹,回去找你阿兄。”
  放手时,她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抬眼时却看见他已经走远,步伐极快。日头高照着,不知为何,她喊出声。
  “我阿兄死了!十年前长安饥荒,他被吃了,我全家都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