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男人站住,手按在障刀上。黄叶从西市最高的一棵树上飘落,落在他肩头。
  她扶着膝盖喘气,方才喊的那嗓子已经用尽她白天吃的半个胡饼的余力,现在就算对方走掉,也再追不上。
  然而视线里赫然出现一双官靴。
  她抬头,先看见银鱼袋、火石,接着是障刀,最后才是比她高许多的肩膀。逆着阳光,她头一回仔细端详他的脸。
  如若是几十年前,单凭这张脸,他也能在长安权贵中平步青云。但现在长安人人自危,要往上爬,得付出更多尊严,乃至生命。
  “大人”,她又恢复嬉笑,眉眼弯成月牙。
  “若是招了我做仵作,大人的案子定能告破。”说完她又舔舔嘴唇:“但在下有个条件。”
  他眉毛挑起。
  “讲。”
  “我看大人身形不错,骨相更是上乘。能不能……”她鼓起勇气,眼睛清亮又无辜:
  “给我摸一下。”
  ***
  哗啦。
  小个子青衣术士被连书箧带人甩进御史台狱,把还在翻看卷册的年轻人吓了一跳。
  “康六,审她。”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其余什么话都没有。于是康六放下碗起身,左右查看眼前的人。待对方扶着腰哎哟着抬起眼,对方才倒退两步。
  “哎哟嚯,你不就是那个平康坊会算卦的仵作。”
  对方翻了个白眼,气定神闲盘坐在草席上。
  “对,我就是你家大人请来的仵作。随便审审得了,审死我,明天阎王爷去陪他查案。”
  康六托腮,把食盒里的芝麻烤饼和面片汤珍惜地归拢好,才站起身,笑着凑近。
  “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御史台狱也不是等闲想进就能进。”
  “管他是谁。”她眼睛牢牢盯着食盒,喉头咕噜一声。“我今天要是死在这,死前
  能不能,吃顿断头饭?”
  ***
  半个时辰后,御史台内。
  “回大人,按大人的吩咐,人审过了。”康六在门前等待片刻,待里面传来应声,才踏进门,看见对方眼底乌青、约略又是一夜未睡。
  “招了么?”他按着额角穴位,披衣起身,理正衣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来头,背后可有靠山。”
  “啊?”康六抬头:“大人的意思,不是让我给她点吃的吗,真审啊。”
  男人穿衣的手停顿,深深看了他一眼。对方心中一凛,不敢再作声。等他走出门,才在后面跟上,面露担忧。
  “那丫头麻雀崽子似的,审两下万一死了,怎么办。她还说她父母兄弟灾年都做了菜人,真是可怜……”
  哐当。
  狱门被踹开,男人走进去,将靠在墙边阖眼休息的青衣术士一把抓起。
  “上木架。”
  康六闻言不敢多说,将人绑上木架,在木架上她终于能和对面的人平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照进她心底黑暗最深处。
  “水。”他伸手,身后的人就递过碗,兜头浇下。水中搀了不知是花椒还是其他,辣得她眼睛都不能睁开。
  “崇仁坊。”
  他在她耳边吐出三个字。
  “想起来了么?想不起来,下官便再帮你想想。”
  他慢条斯理,手握在她脖子上。
  “你的同伴,那个叫赵二的,半个时辰前已抓到,就关在你旁边的大牢,已用了刑。如若你不招,死的,就是他。”
  “狗官!”
  她终于吐出嘴里的水,努力睁眼直视他,眼里都是血丝。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眼神,像燎原烈火,所烧到之处都化为焦炭。
  那眼神里的骄傲,贵比王侯。
  男人笑了,放开握住她脖颈的手。没用什么力道,但依然留下泛红的指印。
  “放了赵二,他不过是个乞儿。主谋是我,我认识秦延年。”
  听到秦延年三个字,他立刻屏退左右,狱室里独留两人。而木架上的人还没缓过来,说话前要停顿许久,才能接得上气。男人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当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秦延年是平康坊的画师。其实、今日早些时候,我便托你手下那个,叫什么,康、康六的,通报过你,说我是平康坊的仵作,会算命,愿来拜访。但你根本没在意。”她冷笑:“你就是个无才无德又无能的狗官。”
  他想起白日里在西市,康六欲言又止被他打断的话头,眼神微动。
  如果她说的话是真的,他就在她面前败了三次。
  崇仁坊追丢算一次,明白地提起平康坊却被无视算一次,照面不识,又算一次。
  在这个一只手就能被捏死的虚弱女子面前,他反倒时刻都处于下风。
  “如今长安,唯有我可助你查案。秦延年的死因,乃是你近日心头最大的包袱不是么?我猜,与裴府有关。”
  他瞬间抬眼。
  “你说什么。”
  “放了我,便告诉你,我是如何推想的。”
  她也不示弱,抬起脸,尖翘的下颌像要戳死人,眼睛格外清亮。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起往事。饿殍千里的中原,有许多眼睛亮得出奇之人,往往是回光返照。
  他不再审问了,转身走出狱室,对等在门外的康六只丢下一句。
  “给她灌完姜汤,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后,带到院外上车,去裴府。”
  说完,他又回头补充。
  “要活的。”
  ***
  御史台的马车在院门外停驻,黑纱帷幔,如同丧舆。持刀侍卫站在两侧,看到麻布袍的小个子从院里走出,并堂而皇之、目不斜视地上了车之后,都有些愣怔。
  车内,男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障刀放在膝上。待听见响动睁眼,看见她面庞被洗过、发髻干净,皂袍也干净,一副仵作打扮,随身腰带上拴着大大小小十几样东西,煞有介事。由于多年吃不得饱饭,身量未齐,若不仔细看,说是舞勺之年指男子13-15岁,出自《礼记.内则》。的男子也有人信。
  但她神色却有些不自在,自从上了马车就不直视他。
  “怎么,哑巴了?”
  他瞧过去,看见她果然往车壁板更深处靠了靠,可以避开他的目光,且不说话,不同于方才的伶牙俐齿。
  “张嘴。”
  他单手按在车壁板上,未等她反应过来,手指就伸进她唇间,撬开牙缝,力道之大任由她扑打踢踹也没有放开。待从她舌苔下果然探到个坚硬物什之后他收手,而手上已沾了许多口水,他全在她衣角上抹完了手,才端详那个东西,却只是枚五文的铜钱。
  “这什么。”
  他觉得有些好笑。
  ——他是搜捕出身,把铜钱藏在舌头下,就以为能躲过他的眼睛吗?
  “赵二给的。”她终于恢复语言能力,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方才她离开御史台狱,趁守备不注意就拼死跑到一墙之隔的狱室,果然看到形容枯槁的赵二。两人相视一笑,他从怀里掏出枚铜钱,从铁栅栏之间扔给她。
  “买点吃的,别饿死了,小十三。”
  男人捏着那枚铜钱看了看,接着扔出帷幄外。铜钱在漫天尘土里滚了滚,就彻底消失。
  对面的人看着那枚铜钱被扔出去,接着那方才他看过的、烧尽一切的眼神,又出现在她脸上。但由于方才的一番折腾,她脸色不再惨白,更有活人气。
  “我定会杀了你。”
  “好啊。”
  他托腮看向车外,暗黑夜幕逐渐笼罩长安,面前不远处,就是裴相的府邸。
  “不过,长安想杀李某的人,不差你一个。若想动手,得尽快。”
  第3章 ☆、傀儡词02
  车马停在裴相宅院前,先下来的是带刀男人,门前侍立的卫兵上前行礼,不料身后又蹦下来个少年模样、穿仵作衣服的陌生面孔。但既然御史本人都没说什么,众人也就散开,为两人留出通路。
  他要抬腿进院,却见她等在原地,手搭凉棚、望向裴相府邸正
  门的屋脊。
  “怎么?”男人也回头。
  “这些乌鸦”,她往天上指:“原本就住在裴相府里吗?”
  他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屋脊上群鸦啸聚,想起某些天宝末年的旧事,心中不快,就摇头,用刀柄戳了戳她后背。
  “别多问,先进去。”
  韦练不出所料地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笑嘻嘻地跟着他走进裴府大门。
  “河东裴氏,有唐以来,历代为相者多。此处的宅邸占据一坊之地,前后五进,还有花园。人多眼杂,你跟紧,不该问的别问。”他疾步往前走,而她只能小跑跟上。看见她又开始喘不上气,他就眉心微皱,但放缓了步速。
  “此处是前堂,再过两道门,入了后宅,有个临水楼阁,长安人称‘裴相金阁’,死者便是在金阁里发现的。”他用障刀刀柄往前指,金色菊丛掩映中,依稀可见临水有座华美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