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她见过綦舒发病的样子,很有些骇人。
  “太子妃觉得,人何以是人?”
  微风卷过綦舒的发梢,她轻轻侧眼,看向明蕴之。
  明蕴之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綦娘子何以如此发问?”
  “人与野兽最大的差别,便是人有思想,可以克制自己的想法,约束自己的行为。而兽,只会顺着欲.望行事。”
  她转过酒杯,再倒上一些。
  綦舒:“太子妃觉得,我是人,还是兽?”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她,一瞬间的不寒而栗后,明蕴之沉下心来,道:“是人。”
  綦舒低笑几声:“连我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明蕴之吹了吹夜风,道:“是因为綦娘子方才所提的‘那日’么?”
  二人间静了片刻,綦舒将手中酒液倒入喉中,道:“太子妃可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你我见过数回,哪怕从前疑心过我与裴彧有什么首尾,都不曾开口询问。今日,是因何开口?”
  她虽为人,却有着兽一般的敏锐,明蕴之看见她脖颈处痕迹时,眸中一瞬间的颤动骗不得人。只是綦舒没那么无聊,掺和别人家夫妻的事,明蕴之不问,她何必巴巴地上前解释?
  她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明蕴之若真感兴趣,也不至于今时今日才开口发问。
  綦舒:“你在试探綦莫。”
  明蕴之不置可否,饮了口酒。
  綦舒:“他的命,是我的。”
  “我不想要他的命,”明蕴之淡声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綦舒看向远处天边的一弯月,道:“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能有什么真相。”
  綦t舒朝后一仰,直直躺倒在甲板上。明蕴之做不到她那般爽快,靠在舷边,看向她。
  “我从前,不是这样疯的。”
  綦舒两眼放空,看着漆黑夜色里闪耀的星子:“我知晓我在你们眼中是个什么模样。不规矩,不端庄,这般年纪了也不曾配人,甚至时常出言不逊,满京的闺秀里,我是最好的反例。”
  明蕴之:“玉珠与我说过,你们年幼时,曾一起玩耍过。”
  她是大病过后,才性情大变的。
  綦舒:“我阿娘出自并州柳氏,为人良善,很和气爱笑。那时我爹无心仕途,一心想要游历山水,遍行天下,连娶妻都耽误了。后来他说,能遇见我阿娘,是他生平最幸之事。”
  她出生后,同行之人从两人变作了三人,一家三口登高看山,游湖看水,她不必像京中闺秀们那般循规蹈矩,亦不必似那些男儿们苦读,她有一个比无数人都要幸福、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一切,都毁在綦莫手上。”
  綦舒垂眼,看向明蕴之。
  夜色之中,模糊了五官的光线让那两张脸格外相似。眉眼,神情……难怪綦莫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难以止住视线。
  她嘲讽地笑笑,道:“那一日,我与阿娘上山采茶,捡到了他。”
  那时的綦莫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似被什么噬咬过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的地方。
  她吓了一跳,带着阿娘就要离开。柳夫人心存善念,怕他是上山打猎的农户,不小心被野兽伤到,便带人将其送回了庄子上。
  他醒来,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概不知。柳夫人当他磕坏了脑子,便留他在庄子上住下,做些杂事。
  綦舒想,她的命运,就是从遇到綦莫的那一刻开始转折的。
  綦舒:“太子妃可听过,蛇娘娘的故事?”
  明蕴之抱着腿,歪过头:“这是我们益州的故事,哄不听话的小孩子的,你也听说过?”
  传闻山上有蛇女,化身为人,与蛇日夜相伴,常有不听话的孩童被家人恫吓:若是再不好好吃饭,就把你送去给蛇娘娘!
  明蕴之很乖,她从小到大没听过这样的话,含之也被宠着长大,明家人没这么说过。她是在去了柳园以后,听友人讲才知晓还有这么一个故事的。
  綦舒:“留下他的那一夜,蛇娘娘来了。”
  明蕴之心头一跳,看向她那张苍白中,透露出不正常红润的脸。
  “你的身上的毒……”
  “他是蛇娘娘的供奉,或许就是你们益州故事里,那些不听话被送上山的孩子。蛇娘娘以他试毒,可他逃了。”
  綦舒闭上双眼:“那一夜,是我此生所见,最恐怖的一日。”
  满山的蛇听从一人之令,好似乌云蔽日,那疯子般的女人执意要灭尽所有带走她供奉的人。
  綦自珍那日与朋友吃酒,回来晚了,他见到此状时当机立断,刺穿了那女人的胸膛,那些蛇没了主人,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可柳夫人仍旧死在了那一日,蛇毒入肺腑,无药可救,几乎当场殒命。
  而綦舒能侥幸捡一条命回来,是因着她被那少年护在身下,身上只被咬了一个伤口。
  刚显现出中毒痕迹之时,那少年便变了神色,割破手指,放入她唇中。
  毒性稍解。
  綦自珍将要砍下的剑忽地失了力,掉在地上。
  那日以后,他再不能随心所欲地游山玩水,选择了入仕。他知晓,只有他有了权势,有了人脉,或许才能寻得为女解毒之法。
  好在,他勉强寻得机缘。
  太子欣赏其才干,将其引荐给静山大师。静山看过綦舒的脉象,只道此毒无解,却有续命之法。
  续命的药引,在那个被蛇女养大的少年身上。
  他自幼被蛇女当作试毒之物,百般折磨,早已百毒不侵,非常人之躯。
  綦自珍将其收为义子,命其伴随在綦舒左右,护她性命,权当赎罪。
  收为义子的那日,綦自珍深深地望着那个少年,为他取名为綦莫。
  莫寻来路,莫问前程的莫。
  綦舒无数次想要杀了他,为母亲报仇,可又一次次因为虚弱的身子而被拦下。
  她不仅不能杀他,甚至余生,还需得靠着他月月解毒而活。
  多么可笑,多么荒谬!
  綦舒支起身子,看向明蕴之:“太子妃可知晓毒性发作之时,是何感受?”
  她感受不到自己是人的存在,好似从头到尾,她只是一条蛇,本能地交缠着眼前的人,要将其吞下,咽入。
  她上了瘾。
  他的人,他的血,他自上而下的每一处气息,都是能让她陷入更深幻境的毒。
  第一次发觉她将綦莫压在身下的时候,她恶心地快要吐出来。可欲.念比毒性来得更快、更多,她沉沦在虚幻的刺激里,与生平最恨之人,攀至无数高峰。
  结束以后,綦舒发了疯似的咬他,将触目可及的所有东西扔到他身上,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为什么要害了我娘,又害了我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
  綦莫从未还手,他默默承受着她给的一切,等她彻底没了力气,只能瘫倒在他怀中的时候,才道。
  “我原本只想……活下去。”
  他只是从蛇窟中逃了出来。
  他只想知道,他在这世上,除了被当做试毒的器具,还有没有别的活法。
  他活着,却又好像比死还痛。
  ……
  明蕴之手脚微凉,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真相,娘娘,”綦舒望向她:“我早已忘了当人是什么感觉了。”
  从中毒那日开始,她便觉得自己虽然生于人世,却始终游离于人世之外。
  她说綦莫是孤魂野鬼,其实她才是那个被强行留住的性命。
  当人生生变为野兽,似兽一般压抑不住欲.念,那她究竟算是什么?
  明蕴之后背被冷汗浸透,掌心也泛起了潮热,她抿唇,朝前膝行几步。
  她拥住了綦舒。
  綦舒冷厉的双眼忽然怔住,双手不知所措地垂于身侧,感受到属于女子身体的柔软与温暖时,好似被什么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明蕴之抚着她的长发,道:“这就是当人的感觉。”
  她顺着綦舒的长发,触碰到了綦舒的手。
  “蛇是冰冷的,凉的,可你看。”
  “你的手,比我还要热。柔软光滑,可没有鳞片。”她将彼此的手团起,展开那灵活的手指,揉了揉:“蛇可有手?可能似你我这般拿起酒杯?”
  她抬眼,以目光点了点綦舒嫣红的唇瓣:“想来蛇也品不出酒的优劣高低。更无法将那些密信解读而出来,一封信,可值千金呢。”
  两人靠得很近,綦舒甚至嗅到了她身上的幽兰香气,无比鲜活的活人气息,与她身边潮湿粘腻的死气截然不同。
  她能感受到明蕴之正盛放着,而她早已半死不活,打着微黄的卷儿。
  明蕴之:“你随手解开的一封密信,或许便能挽救千万生民的性命。若兽能如此,早被敬仰成神明,受万人供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