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兄长惯用长刀,而那灰衣男子只用着短剑,短剑与长刀碰撞划过, 两种截然不同的出手方式各自显现出迥然的凌厉寒光。含之不懂刀法,却越看越觉得兄长出手凝滞,渐渐落于下风。
  她一惊,此处是扬州城最好的酒楼,兄长出现在此处,十有八|九是刚宴饮完,他本就爱酒,定没少喝。否则以他的刀法, 怎至于连这个看不出来历的男子都制服不了?
  她只怔愣了一瞬,飞快地推开房门, 意图下楼。
  身手高强的东宫暗卫不料她此时推门, 迅速拦住:“娘子。”
  “下面的人是我兄长, 亦是我阿姐,你们太子妃娘娘的兄长,还不快去救人!”
  明含之扬手一指, 与其姐肖似的眼瞳显出了几分气势, 那侍卫领命, “是!”
  有两人飞速旋身而下, 加入战局,剩余几人护卫在明含之左右,保护着她。含之分外紧张, 手心攥出了汗,下面的人是她嫡亲的兄长,她无法在此安然观战,焦急地跺了跺脚,在眼看着兄长的手臂又一次被划破之时,狠心往下跑去。
  几个侍卫不想她这么胆大,只能跟在她身后。明含之跑得极快,随手从二楼小桌上抱来了一坛酒,重重朝下扔去。
  “住手!”
  她厉声道:“不准伤我阿兄!”
  那酒坛正砸在灰衣男子脚边,他闻声抬眼,淡漠到似墨色化开的眼瞳毫无半分情绪,却在目光停经她面容时停顿了一瞬,垂眸扫过那碎裂的酒坛。
  他动作一停,明存之立马扬起长刀,“嗬啊”出声重重一劈!
  灰衣男子长眸一凝,侧身堪堪避开,却仍被伤及背部。
  他踉跄站稳,再度抬眼瞥过上方那纤细身影,飞身一跃。
  “我本不欲取他性命,是他纠缠。”
  他声音无波无澜,如此扔下一句,接着,男子自二楼被撞开的窗户中飞身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咳、咳……追,给我追,别让他跑了!”
  明存之卸了力,双目赤红,仍欲提刀去追。含之蹬蹬几步飞奔下楼,扶着他起身:“阿兄别追了,发生了何事?”
  含之摸到一手粘腻的血,有些眩晕:“阿兄!”
  明存之本欲去追,奈何伤重无力,气喘难停,他重重吐了口浊气,道:“他杀了韩度!”
  韩度?
  含之也认得这个人,此人自幼跟随兄长身边,说是兄长异父异母的手足也不为过,难怪兄长如此失态。
  “……怎会如此?是有谁来寻仇么?”
  明存之如何知晓!他在酒楼中饮酒,刚畅饮一场,便见一道身影跃入包厢。
  一刀割喉,连反应的时机都没有,韩度便已经没了气息。
  他当即提刀去追,可此人行动毫无章法,似游蛇般难以捉摸,滑不溜手,不仅没能杀他,反倒多次被伤。
  他能察觉到,此人对他并无杀意,数次出手反倒是……试探。
  像是在以刀风捉摸,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试探于他而言无异于挑衅,明存之心头怒意更盛,这才打得越发起劲。
  可此人竟然逃了,如何能忍!
  他手下折损不少,只有几人堪能行动,见主子这般狼狈,一个个低头,跪下请罪。
  “……光请罪有什么用,还不快给我去查!”
  明存之怒吼一声,将刀扔下,转头看向三妹。
  “这些,都是东宫给你的人?”
  含之愣愣点头。
  明存之眸光复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看来,东宫那位待你阿姐,还真是好。”
  他也收到了家中的信,知晓前段时日京中的情况,含之比他小了快十岁,两人虽同于家中,却因着年岁相差得大,像是半个爹似的,不及寻常人家的兄妹亲近。
  含之听他这般说话,忍不住一怯,方才那点儿撑出来保护兄长的勇气消散了个干净:“什么意思?”
  数个精锐就这么随手给了妻妹,任她游山玩水。他掌管益州军务,练兵数年,自然知晓这随意一个侍卫都是花了大价钱栽培出来的。
  东宫还当真是舍得。
  含之扶他回房,终于问道:“阿兄如何会在扬州……是阿爹的意思吗?”
  明存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拂开她的手。
  “不该你过问的事,不准多嘴。”
  他扫过妹妹身边,效忠于东宫的数个护卫。
  握刀的手紧了几分,半晌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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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州,颖川郡守府。
  “太子殿下还未发话?”
  “哎……”
  “叹气有什么用!还不快想法子!”
  郡守府中,四五个官员愁眉不展,水都喝不下。
  彭阳珲坐在长桌后,沉着面容道:“那人关了两日,可交代了什么?”
  郡丞:“以他的性子,因着这等名头被关,应当不会交代什么吧?”
  那人说好听点叫耿直,说白了就是有点文人的迂腐气,被王公贵族这么对待,定不会交代什么。
  “我倒是觉得,他不过是个治水监事,咱们这么严阵以待,是不是太过了?”
  一官员道:“他平日里也还算老实,下了值就回家陪妻子,能知道些什么?”
  他就是想交代,也得有证据才是。
  “听说齐王派人,把他那媳妇儿都关起来了……是不是,特意做给咱们看的?”
  彭阳珲沉吟几声,笃定道:“太子这是在敲打咱们。”
  先挑一个曾得罪过他的,张扬地给人下了狱,甚至给人孕中的妻子都关了起来,何等残暴!
  “两个殿下大张旗鼓地出来督办河工,定不甘心就那么空着手走了,要想好好送走这两尊佛,肯定要交些好处出来才是。”
  几人纷纷点头,认可他的说法。
  那小官应该不知道什么,否则已经过了两日,太子殿下怎会一点动作都没有,定是在等着他们主动交人出来呢。
  “就是……姓沈的那个可不是好糊弄的。”
  一人道:“他跟开了天眼似的,昨日那治水图刚一拿出来,他看一眼就勾了好几处错漏来,吓得底下人赶忙卷起来,不敢再给他看了。若是随随便便推几个人出来,怕是……”
  彭阳珲:“他也就是在工部做事,本事再大,该怎么办还不是上官一句话的事儿。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摸清两位殿下是个什么意思。”
  在太子来前,他就在豫州牧处打探过多回,确认如今京中最为受宠的是康王殿下,这位太子自请离京,估计就是想以政绩博得陛下宠爱。
  他要政绩,给他就是了!
  彭阳珲打定主意,吩咐了下去。
  又过两日,与郡守府只有一墙之隔的宅邸中。
  赵夫人终于得了指引,跟在一神气侍女身后,见到了太子妃娘娘。
  这是她数日来第三回求见了。好歹也是郡守夫人,平日里都是那些夫人们奉承她,何时这么被拒之门外过?她前两次被拒绝回家,面子上挂不住,说什么也不肯再来。
  若非彭阳珲硬着声音,说此次定不会再被拒,她才不会来。
  没想到,这回还真让她进来了。
  赵夫人见到了太子妃,仍旧与那日所见一般珠光宝气,身上的羽衣她一瞧,便知是扬州织造送上来的贡品,寻常人连见的机会都难得。这么繁贵的衣裳,女子姿态随意地披在身上,好似那只是件简简单单的绸衣般。
  叫人看着咋舌,赵夫人心里跟滴血似的,觉得她暴殄天物,又觉得似乎只有这等珍品,才配得上那仙女似的姿容。她心底不住揣摩,东宫富贵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富贵成这个模样,私下里可还有些什么别的交易?
  彭阳珲前阵子说送银子,她想着柏老先生盛名在外,教出来的女儿家不可能将那些身外之物放于眼中,这才送了画卷。但今日,她心里又改了想法。
  她观察明蕴之的时候,明蕴之也在打量着她。
  这两日,裴彧与她说过些外面的事。
  郑文宏交代了不少东西,手上的证据却还不算齐全,甚至有些只是平日里观察所得出的猜测,不能作为实证。
  除了治水,还有不少涉及到欺男霸女,侵占百t姓田宅等事,这些事超出了督办河工的范畴,却同样能让颖川上上下下被清洗一遍。或许这些人自知作恶甚多,主动交了几人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下狱受审。
  若非如此,她这个太子妃也不会放赵夫人进来。
  颖川虽只是一郡,却关系到整个万安渠,说是万安渠上最重要的一环也不为过。裴彧的意思她明白,这一回不将颖川翻个底朝天,往后再想查,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些人老道,浑水摸鱼惯了,要想证据齐全且不影响河道的修建,需得徐徐图之。
  明蕴之淡笑:“前几日舟车劳顿,实在是累着了,在榻上歇了好些日子,这才能起身,让夫人见笑了。”
  累着是真的,在榻上歇息也是真的,理由却并非如此。裴彧白日里在外,夜里回来就闹得没个停歇。她感叹数次,不知此人怎会有这么好的精力——他就不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