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是自小与二哥一起,知晓他秉性,阿姐又不是!”
  齐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唉声叹气好几回,直到被姚玉珠掐了一把,“诶?……你瞧。”
  齐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明蕴之没来,姚玉珠自发监督起了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连个侍女经过都要多扫几眼。
  此刻明蕴之身边那个眼熟的大宫女,好像叫青竹还是什么,送来了一碗解酒汤。
  姚玉珠撞撞齐王,稀奇道:“二哥方才臭着脸来,我还怕是不是与阿姐生矛盾了,这样一看,好得很嘛。”
  齐王睁大双眼,确认那人就是二嫂身边亲信的宫女,弯着眼睛笑开:
  “我就说你是在瞎操心。”
  他将分好的肉放进姚玉珠的盘中,与她一道饮了甜甜的果酒。
  ……
  裴彧自斟自饮,盘中餐食未动多少。
  徐公公不住道:“殿下多少用些饭菜,只饮酒的话,身子受不住的。”
  裴彧眼也不抬,置若罔闻。
  “娘娘总是这样叮嘱奴才,叫奴才跟着殿下的时候,多警醒些。”
  徐公公壮着胆儿,上前按过裴彧的酒杯。
  一、二、三……
  他数了好几下,终于确认自己没有被裴彧掀翻,一抬眼瞧见主子冷冷淡淡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娘娘这张牌算是赌对了。
  他接着道:“娘娘知晓殿下应酬多,时常叮嘱奴才,这是娘娘的令,奴才不敢不遵。”
  几息的沉默之后,徐公公才听到那道寒冽的声线。
  “……她还说什么了?”
  “娘娘说,殿下平日里不说,但其实爱用些甜饮子,让奴才劝不住的时候,为殿下调杯蜜水来。”
  徐公公打量着殿下的神色,继续道:“说,若真劝不住,那就让殿下用蜜水填填胃,喝不下便也算劝住了。”
  他跟着裴彧多年,心中早估摸出了一套章法。
  此时看着太子殿下那双仍旧寒凉的眼,眉间的那股锐气却淡了些许,便知晓此话也说对了。
  男人放下酒杯,指骨上的扳指反射出冷冷的光。
  眼前蓦地流转出从前许多时候。
  那些饮过酒的夜里,她会盯着他用完醒酒汤,再塞给他一个甜得发腻的梅脯。
  裴彧嫌太腻,她又递来煮得正好的热茶,道:“就知道殿下吃不了这——么甜。”
  拖长的声音,比那梅脯还要黏糊。
  ……她是何时发现他爱吃甜的?
  末了用热腾腾的帕子盖在他的脸上,双手轻柔地按着太阳穴,满身疲惫一扫而空。
  她还会温声絮语:“味道再好的酒饮多了终究伤身。殿下若是想喝,日后妾身与殿下小酌便是,在外无人顾着殿下身体康健,自然一个劲儿地劝。”
  便是不说这些,也总有旁的话说。他还记得某次,她讲童年在河畔捉鱼。
  那双亮晶晶的眼含着几分笑意,音色浅甜,讲至兴头上,甚至放下茶杯伸出手比划。
  “那鱼便从妾身手中逃出去,妾身想再抓,却无意打翻了外祖半满的鱼桶。鱼儿一入水便又无影无踪,将外祖气得肚子都鼓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反应迟缓了许多。
  裴彧没想象过她淘气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名扬大周的大儒柏丰益鼓着肚子是什么模样。他一时怔住,未曾回应。
  现在想来,她那时眼里掩下的失落,或许不是错觉。
  ——从何时开始,她不曾与他开口说话了?
  他从未这般被她冷落过。已经好些日子了,他甚至难以得见她的笑颜。
  从前那个笑眯眯看向他的人,如今竟吝啬于一个眼神。
  裴彧按了按眉心。
  脚步声近了,青竹的声音低声响起:“殿下,这是娘娘让奴婢送来的醒酒汤。”
  裴彧微微睁眼。
  醒酒汤散发着热气,还有一股药材的清苦气,却无比熟悉,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温情的夜里。
  徐公公松了神色:“瞧,娘娘待殿下如此细心。”
  “是……娘娘说了,请殿下少饮些酒,用了醒酒汤,早些歇息。”
  裴彧端起小碗,一饮而尽。
  方才那股似有若无的隐怒,就这样消散在一碗醒酒汤里。
  裴彧放下碗,道:“太子妃睡了吗?”
  青竹低下头:“娘娘今儿个吹了风有些乏,已经睡了。”
  裴彧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孤明日去瞧她。”
  “是。”
  青竹退了下去。
  裴彧看了眼酒盏,片刻前还觉得滋味尚可的酒液,此刻也变得寡淡无味。细细想来,甚至还没有方才的醒酒汤半点醇香。
  有人关怀,自是不同的。
  裴彧站起身,拂了拂衣袖。
  今日齐王妃闹着要齐王猎只兔子来,叫他想起三年前,她瞧见那只黑兔时,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眼神。
  分明是不愿他出箭,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硬生生扯了个熊皮的借口。
  足以证明她惯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偶尔气性上头,口不择言也是有的。
  前阵子又遭了那样的劫难,想来正是脆弱的时候。
  裴彧吹了吹夜风,往寝帐的方向去。
  明日一早,带她去林中捉只兔来。既然舍不得杀,那养着倒也有几分趣。
  帝后早早离席,营地里生着篝火,多是年轻的世家子弟聚在一道烤肉喝酒。有生性热情的女儿家也凑进来,一道唱着大周流传甚广的歌谣。
  伴着夜色与歌声,裴彧解开外袍,回帐歇息。
  帐中只燃着一盏昏暗的小灯,裴彧吃了酒,不甚在意:“备水。”
  无人动作。
  帐中安安静静,没有侍从。
  裴彧抬了抬眼,帐内的情景一瞧,便是有人将侍从遣散了去。淡淡的幽香自屏风后传来,唯一燃着的烛火微晃了晃,透出几分袅娜的身影。
  裴彧眸色深了几分。
  他便知晓,她最是口是心非。只怕是回营后觉得不妥,又是醒酒汤又是散了侍从,在此处等着他。
  心头莫名又软了些。
  “你风寒未愈,在此等了多久?”
  裴彧走近几步,绕过屏风:“今日之事,孤也有……”
  行进的脚步忽地停住。
  他眸中微顿,扬手,一把掀开了掩盖着身影的纱帘。
  脆弱的纱帘不堪重负,嘶啦一声断裂开来,露出了其中陌生的身影。
  娘子长发披散,只着了件单薄的纱裙,觉察到那股骤然强烈起来的压迫感,瑟缩着朝里躲了躲。
  “谁让你来的?”
  裴彧寒声开口:“说话。”
  周觅柔被他这样冷声一凶,眼眶瞬间红了,本就因着此事又羞又恼的心绪愈发混乱,哽咽道:“妾……妾身自己来的。”
  “滚下来。”
  裴彧甩下纱帘,扔在她半露的肩头。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她,便沉着眉眼袖手背过身去:“此处是孤的寝帐,谁准你进来的?”
  周觅柔连滚带爬地下榻,雪白的肌肤因着羞愤红得滚烫。
  她不说,裴彧也知晓是谁。
  男人黑沉的双眸带着摄人的寒意,只是轻轻扫过,周觅柔便有种如坠冰窟之感。
  她咬着唇,强撑着身子:“是妾身自己的主意,妾身买通了人进来,一切都是妾身之过,无怪他人!”
  裴彧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拙劣的把戏,下作的手段,仿佛他是个色中饿鬼般,将人塞到他的榻上。
  以为他会做什么?
  “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是谁让你来的。”
  “是……是妾身自己。”
  周觅柔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声音染上了哭腔。
  以她的位份,原是没资格来此围猎的。是太子妃娘娘怕她独自在东宫寂寞,才将她带来。
  她自知身份,一路上安安分分,话也不敢t多说。
  直至今日,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幽州的家书。
  那原本是要送去京城的,又因为秋猎之事,耽搁许久,至今才送到她手中。
  她只一看,便慌了神。
  “娘娘,救救妾身的家人,”周觅柔哭得不能自已:“阿爹绝不是那等贪赃枉法之人,还望娘娘明鉴。”
  信中写道,她的阿爹涉嫌贪污军用,已被停职调查。
  可她清楚阿爹为人,这些年来哪怕家境清贫,阿爹也绝不会多拿一分。
  更何况那还是军用!那可是边疆战士们的口粮与衣裳,阿爹待兵士如亲子,她决计不信信中所述。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爹还未被定罪,如今只是调查。
  调查……
  周觅柔哭出了声,“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敲打。”
  她没那么笨,稍一细想,便想了个明白。
  太后娘娘看中她,一心想让她得到太子的青眼。可她入宫许久,至今还未曾得幸,甚至乖乖跟在太子妃身后,这在太后眼中看来,宛如临阵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