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如今再瞧见他,心中竟生不起一丝波澜,曾经那些浓烈过的情绪,好像都随着流水一道消逝了。
  明蕴之皱了皱眉心,轻敛眼睫,“殿下。”
  若非他站在回营的必经之路上,明蕴之甚至想装作不曾瞧见他。
  沈怀璋收了谈笑的神色,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裴彧容色疏淡,目光甚至不曾扫过他,只垂眸,看着她发间的一片落叶。
  她发丝柔亮,泼墨乌黑之中一点枯黄便格外显眼。
  “伤寒未愈,便出来吹风,太子妃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这是说了多久的话,才让落叶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发间。
  裴彧抬手,谁知眼前人微微侧过头,退开半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指尖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定定地收了回去。
  她低下眼,抬手在发间拂过,摘下那片枯黄了的叶片。
  “帐中闷得很,出来走走罢了。”
  明蕴之无心多言,声音平淡。
  她松开手,手中那片落叶飘飘然落在足边,与林中碎叶混在一处,分不清了。
  裴彧看着那叶片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却像是有什么沉重的巨石重重地砸在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略一屏息,不去细究她言语中的冷淡和方才那消逝了的笑意,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开口:
  “出来散心、透气,都好,孤不曾拘着你。”
  他拉过她的手,不顾她下意识缩回的动作,强硬地按住她的指尖。
  “但你的手不该碰水。”
  “都湿透了。”
  大掌握住腕骨,掌心几乎全然将她的手包裹住。指尖划过沾湿了的绷带,慢条斯理地解开。
  他用了力道,不让那手抽回去。
  绷带被解开,掌心潮润地泛着凉气,那未愈的伤痕泛起痒来,叫人忍不住瑟缩,蜷起指尖。
  明蕴之眼睫轻颤,眼见他从怀中取出了干爽的帕子,将其包扎在她掌心。
  那日她双手持握匕首,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歹人,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因着惯用右手,右掌中的伤痕更深。
  这样的裴彧让她感到陌生。
  明蕴之不去想那被包裹住的指尖,唇瓣动了动,看向身侧的沈怀璋。
  “沈大人还未——”
  她刚一出声,那大掌便环握住她的掌心,将她往身前一拉。
  “天色已晚,太子妃再不归营,那些王妃、孺人的,怕是都要担心。”
  裴彧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至于一些无关之人。”
  他拉过明蕴之,朝营中走去。
  “不是太子妃该关心的。”
  明蕴之被他拉住,挣扎不得,偏往前行又有了人烟,见太子拉着太子妃的手从林中归来,各自变了神色。
  有年纪轻的女娘远远瞧见,撞了撞同伴的胳膊,惊叹:“都说太子殿下骑射好,我在围场候了一日都没瞧见殿下身影,原是去寻太子妃了!”
  “不是康王爷的射艺更好吗?今日都猎了熊回来。”
  “那头熊算什么,你们是没瞧见三年前殿下为娘娘猎的那头,足有今日那只三倍大。”
  “真的?快与我讲讲!”
  ……
  明蕴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男人身形高大,步子也快,明蕴之跟随不及,被河水染湿了裙角的衣摆束缚住她的动作,越行越显吃力。
  裴彧微微侧目,顿住脚步。
  牵住她腕骨的手松了几分,明蕴之极快地抽了回来,一手护住手腕,抬眼不解地看向他。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是傻子,看不出裴彧的不悦。
  他有什么好不悦的?
  就因为她与沈怀璋在一处说话?
  这几分不悦,究竟是因为吃醋,还是因为心中认定了她是他的太子妃,是他的所有物,于是连话都不能与旁人说了?
  他把她当什么?
  明蕴之眸中含着气,瞪向裴彧。
  她从不曾计较过他与綦娘子那些是是非非,他倒是先没来由地撒起火来,这是什么道理!
  “他便是你的故人?”
  沉默片刻,裴彧忽而开口。
  明蕴之愣了一瞬,应声道:“是。怀璋兄与我自幼相识,自然算得上故人。”
  “自幼相识……”
  裴彧喉中溢出一声轻讽:“那是不是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殿下!”
  明蕴之胸腔起伏,听闻他这般开口,扬声开口:“殿下在介意什么?”
  杏眸盈着天边渐沉的夕光,白皙的侧脸染上一抹愠怒。她仰着脸,冷淡地与他拉开距离,唤他是冷冰冰的“殿下”,换作沈怀璋,便是亲亲热热的“怀璋兄”了?
  裴彧咬紧牙根,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孤不曾介意什么。”
  明蕴之极快点头,音色脆亮:“不介意便好。怀璋兄家世清白,才学出众,亦是正人君子,殿下莫要为了一时揣测而误了人才。”
  裴彧掐紧掌心,方才拉住她软滑的触感还停留在手中,可人已然与他划清界限,一副泾渭分明的模样。
  凛冽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颊,生生抑制住那一股乍泄的戾气。
  他在她眼中,就是这样是非不分之人?
  仿佛知晓他心中所觉。
  “妾身自然知晓殿下为人,”明蕴之平静道:“是妾身私自揣测,暗忖君心,胡乱一说罢了。”
  她这般态度,倒是将他未说出口的反问堵了回去。
  裴彧额角发胀,生平头一回觉得她这样周全的性子,竟像是一双抑住他咽喉的手。
  明蕴之说完,倒也没有几分后悔的意思。她不知裴彧今日因何在此,但她与沈怀璋之间清清白白,便是他亲眼所见也没道理定她的罪。他今日这般行径,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就像她幼年不大喜爱的玩具,就算平日里碰也不碰,但若是旁人拿去玩耍,她一样会生气。
  没有什么分别。
  明蕴之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淡声道:“妾身今日失礼,顶撞殿下,自认有过。妾身自请禁于帐中,不再踏出半步。”
  她高高抬手,扶额行礼。说罢,转身入帐。
  夕阳彻底落了下来,被远处青黑的山林掩盖。裴彧站在原地,指缘攥紧到发青发白。
  归根结底,又是一个足以不见他的理由。
  那便如她所愿。
  裴彧拂袖,一言不发地离开营帐。
  徐公公和青芜相视一眼,摇着头叹气,心怀忧虑地跟上了各自的主子。
  青芜跟在主子身后,劝道:“娘娘何必要与殿下置气,方才殿下分明是在乎娘娘。”
  “殿下的在乎,我实在高攀不起。”
  明蕴之声音淡然:“他是喜是怒早已与我无关,只要不牵连旁人,他想如何便如何。”
  最好永远不要来烦她。
  虚与委蛇久了,她也是会觉得累的。
  明蕴之挑开帘帐,青竹听见声响,迎了上来。
  青竹犹豫着,道:“娘娘,周孺人她……”
  “怎么了?”
  明蕴之蹙了蹙眉,看向帐内。
  周觅柔不知在帐中候了多久,眼眶红红,身前的小桌上,应是青竹为她添置的茶水与糕点都分毫未动。
  她听得明蕴之回来,身子一僵,摇晃着站起身。
  “娘娘……”
  明蕴之触碰到她的手。
  一片冰凉。
  -
  秋猎首日,一下午的功夫,兴致高涨的世家郎君们钻入山林,猎来了许多猎物。其中最为瞩目的,该是康王连发三箭,射下的一只棕熊。
  姚玉珠在席前等了许久,探头探脑地看向营地的方向。终于瞧见有身影自远处过来,直到走近一瞧,没有二嫂的身影,只好瘪了瘪嘴,百无聊赖地坐下去。
  齐王为她t切了烤肉,道:“你满心满眼都是二嫂,心里可还有我?”
  “我心里自然有你!”
  姚玉珠瞥他一眼:“但我心疼我阿姐啊。我与她同日落水,瞧我恢复得多快。”
  静山大师说了,她那时昏迷好几日,便是不知为何不愿醒来,心中郁结。好容易醒来了,也不见几回笑颜,长久下去,怎么才能养好身子?
  她将明蕴之当救命恩人,亦当作一个温柔可亲的大姐姐。每每看到那看起来就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她对阿姐的同情心就燃得更盛。
  成日里面对着一团冰,换作是她,早就疯了。
  “我……我觉得二哥对二嫂其实,挺好的。”齐王道。
  “好在哪儿?”
  姚玉珠乜他一眼:“整日里连笑脸都不给一个,怎么叫人能体会到他好啊?”
  齐王压了声音,辩解道:“二哥自小就那样,我都没见他笑过几回……”
  “因为你们是兄弟!你自然维护他。”姚玉珠说话自来耿直,哪怕是太子她也照损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