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62节
  秦青山做了个思索的姿态,他对她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也懂得她那边的规矩,他得尊重她的秘密。
  想了片刻,他这样开了口:“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
  林笙朝着严轻的方向偏了偏脸:“他姓李,李思成。我姓林,叫林笙。所以你叫我林小姐也行,叫我李太太也行。”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这回打算在上海住多久?”
  林笙也是一犹豫:“不一定,几个月吧。”
  他追查严轻的时候,也顺便摸清了林笙的行踪。她真实的身份来历他全知道,这样一个人忽然改名换姓、安家落户,有模有样的过起了日子,而且还攀上了程静农的高枝,这就让他猜到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现在他知道得更多了一点:她所执行的是短期的任务,不是长期的潜伏。
  他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
  她答:“不记得了。”
  这种事情没有不记得的,而凭他们之间的交情,还不足以让她对他有正话反说的好兴致。
  既然这话不是负气之语,那么便证明她和那个李思成之间的婚姻也是假象。
  她好像在程静农那里是个什么侄女,平日总往程大少爷的轮船公司里跑,她这个丈夫也肯为了程静农的女儿赴汤蹈火,两口子简直是一起奋不顾身的扑上了程家。垂眼盯着自己的腿伤,他低声说:“这一次,我们应该可以算是同志了。”
  林笙也是对着他的伤口说话:“不用从这一次开始算,秦会长早就帮过我们很多忙了。他想要救国,我们也想要救国,大家早就是同志。”
  说到这里,她抬起了头:“你真的不疼呀?”
  秦青山摇摇头。
  林笙暗暗的有点纳罕,秦青山看着并不像是那种铜皮铁骨的好汉,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的坚忍。她也不信他是真的“不疼”,她原来照顾过伤员,知道镇痛药的药效是有限的。
  可在她对他模糊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位斯文伶俐的摩登先生,绝不是这样一位亡命的勇士。
  她没有直接问他这两年的经历,而是说:“给我讲讲秦会长的事情吧,秦会长过世的时候,我是在山里,那里新闻不畅通,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愿意听我讲他老人家的事。我一直以为世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记得秦家这些人。就连我手下的兄弟们,在我这里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们不是对秦家还有感情,他们只是忠于我。”
  “我愿意听,你讲。”林笙手上不停:“我边听边记,以后讲给别人听。如果我将来有儿女后代,我也会讲给我的儿女后代。”
  秦青山对着她的双手眨了眨眼睛,说道:“他老人家出事的时候,我是在北平。他当时有一笔钱是存在了北平一家钱庄里,那家钱庄当时情况不好,说是要倒,所以我当时就留在了北平等消息,想要把那笔钱弄出来。”
  他咽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一下:“那时候干爹是第二次和程静农竞争会长。第一次竞争时,干爹赢了他,这第二次,他也有连任的资格和威望,这就让程静农对他动了杀心。因为干爹是主张抗日的,所以日本人也看干爹是眼中钉,想要支持程静农上台。”
  他又停顿了一下,脸上显出艰难神色:“后来……程静农和当时的证券公司老板串通了做手脚,先让干爹赔掉了大半家产,又通过日本人栽赃陷害干爹,造了他走私日货假充国货的伪证,最后绑了他的太太和小儿子,逼着他自杀,说是只要他死,他的名誉和财产就能保住,他的家眷就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干爹走投无路,只有一死。现在想来,他那时候支使我去北平取钱,也许就是他已经存了死志,只想让妻儿老小还能衣食无忧的活下去。而我……我当时也没有多想,他让我去,我便去了。干爹一生闯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我总以为他是无所不能、永远有办法。”
  林笙轻声的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都是我从北平回来后听人说的。我在北平收到了干爹的死讯,急着回来,可那时候我们在北边和日本人开了仗,铁路断了,我回不来。而程静农说要送秦家老小离开上海、回家乡去。秦家当时老的老、小的小,人心惶惶,除了哭就是怕,以为是程静农容不得秦家留在上海,便乖乖的收拾了行李要走。再后来,一夜之间,这户人家就没了。”
  “你毕竟是没有亲眼见证,能够确定秦家的人当真是全……全遇难了吗?”
  他惨笑了一下:“在这个地方,我有我的势力和眼线。”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忽然说道:“是活埋。”
  林笙停了手,抬头看他。
  “我连动手的人都查清楚了,是程家一个名叫厉永孝的人,现在他跟着程二小姐做事。当初就是他把秦家八口拉去城外,从老奶奶到小弟弟,全活埋了。我想收敛他们的尸骨,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但是没关系,找不到秦家的死人,我可以去找程家的活人。”
  林笙继续干活,展开了一卷洁白绷带:“没错,血债就该血偿。”
  第89章 证明
  血债血偿不容易,即便秦青山手里依旧有人有钱。
  他只是秦会长的义子,家里人看他是大少爷,外头人看他是秦会长的心腹,秦家树倒猢狲散,而树倒之前和树倒之后的这一段日子里,这位心腹又是不知所踪,以至于许多人——包括程静农——都以为他是见势不妙,先一步逃了。
  那些人小看了他,而这小看也救了他的命。没人对他斩尽杀绝,他悄悄保住了他的钱与人。
  说到这里,他向着严轻的方向指了指:“就是为了报仇,我去年才找上了他师父。你和他这么熟,应该认识他师父吧?”
  林笙不回答,转而问道:“去年?”
  她的意思是他去年找的严轻那师父,怎么这对师徒今年才对程静农动手?这相隔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点。可秦青山随即说道:“我雇他师父到天津为我杀一个人,日本人。”
  林笙脑筋一转,抬头停手:“不会是个什么大将吧?”
  “没错,古川一郎,是程静农的挚友,正是有他配合,程静农才有机会把走私日货的帽子扣到我干爹头上。明明程静农和日本人才是一家,可顶着国贼汉奸的骂名离世的人,却是我干爹。所以杀不了程静农我就先杀他,反正古川和程静农,谁死了都是好事。”
  “他师父杀古川杀得漂亮,今年你就又雇了他去杀程静农?”
  “可惜,今年他师父失败了。”他扭头向上看了严轻一眼,然后对林笙说道:“记得我今年去见他师父时,是他给我开的大门。我当时墨镜帽子围巾全戴着,他不认得我。而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把程心妙绑回来时,我也没有认出他。还是后来看了他那个杀人放火的利落手法,实在是很有他师父的风格,我才想起了他是谁。”
  “然后就是程静农在后面追你,你在后面追他。”
  “差不多。不过程静农追我是要我死,我追他则是出于好奇。而且他们师徒收了我一笔巨款,现在程静农还活着,他师父却死了,那么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林笙终于为他包扎好了伤口,其间一直提防着他会疼得惨叫,哪知道他谈笑风生的,好像没有痛感。此刻听了这话,她下意识的问道:“那钱你当初是给了谁?”
  “他师父。”
  “那不结了?要算账你得找他师父算。就算他师父死了,从来也只听说父债子偿的,没听说过师父欠了账,要让徒弟还。你看他那个可怜样子,他自己还被那位师父逼着卖命呢。”
  秦青山登时又扭了一次头:“他这样子可怜吗?”
  “你之所以看他不可怜,不过是因为他命大没死罢了。就好比我看你,你若是没有腿上的伤,我看你这白白净净养尊处优的样子,也会感觉你活得怪不错。其实呢,你是背着血海深仇呢。”
  她抬起头:“思成,把你的干净衣服拿一身过来给他穿。”
  严轻迈步出门去了,林笙依旧蹲着,从水盆里捞了毛巾拧干擦手。秦青山注视着严轻的背影,感觉这小子挺奇异。他和林笙谈了这么久,话题里也有他和他的师父,可他始终是一派漠然,仿佛听的全是旁人故事,和他完全无关。
  林笙将那医药箱收拾了一番,抬腕看了看手表,她小声说道:“等会儿你换好衣服,就在这屋子里睡一会儿。天亮之后楼下会有老妈子过来打扫,但她们一般不会上楼,我也会让思成留在这里陪着你,你可以放心。我明天白天出门去找我们的人,设法把你转移到个安全地方去,不是我不愿收留你,是我有我的任务要做,经不得半点闪失。一旦程家的人追你追到我这里了,不但大家都有危险,我们的任务也会前功尽弃。希望你能体谅我。”
  “这要是还不能体谅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个糊涂人?”他露出苦笑:“我知道我这样跑过来寻求庇护,行径类似无赖。可我也是无可奈何,所以也要请你体谅。”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人不是你,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体谅的。可你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但秦会长和我们是一条心,凭着秦会长的那些作为,我们也一定会帮你。但事先声明,我们的力量只够帮你一个,再多就不行了。”
  “也只有我一个人是程静农的目标,所以我才独自跑到了你这里。只有这么办,才能暂时保住我手下那些人,否则就是被程家一网打尽。”
  “我把你送走后,你还有办法联络你的人吗?”
  “有。”
  林笙说了个“好”字。房门开了,严轻托着一叠衣物回来,弯腰将其放到了秦青山面前。
  林笙拎着医药箱站起来:“我和他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你把他的手枪还给他吧。”
  严轻从腰间拔出手枪,把它放到了那叠衣物上。顺手端起那盆水,他和林笙转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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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下楼进入客厅,要将自己那把手枪藏回原位。当初在客厅里藏手枪时,她是瞒着严轻的,但是如今她不瞒了。
  “我们没法留他。”她嘁嘁喳喳的说话:“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半点差池不能出,我们得好好的把这出戏演到底。等天一亮我就给老张打电话,让老张把他弄走藏一藏。”
  把手枪藏好了,她琢磨琢磨,有感而发:“你发现没有?现实生活的戏剧性,比你我演的这出戏还更精彩呢,有些巧合太巧了,简直比我们演的更假。比如我正想找个男人和我扮夫妻,结果你就从墙上跳下来落到了我身边;我要让你扮演一个摆设一样的丈夫,你却对程心妙演了两场英雄救美;救美就救美吧,哪知道又招来了你的一位老主顾;招来就招来吧,谁料到老主顾居然和我也有过几面之缘,纵然不算老友,也算故人。嗐!希望将来别再有新情节了,情节一转折,我这心里就要突突好一阵子。”
  话音落下,她对严轻笑了一下。严轻倚在门口:“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是说了要把他交给老张嘛。既是有办法,那我就犯不着急着哭。唉,葡萄酒没喝完,猪耳朵也还剩了大半盘。看来人还是不能得意得太早,下次还是等我们彻底成功了之后,再跑到千里之外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庆祝吧。”
  她向上指一指:“你先去睡,我还要把他换下来的那些脏衣服处理掉。他可真是个莽夫,好像以为伤口不疼就没事,还用雨布捂着伤口,要是再没人管他,他能自己把自己搞死。那条腿要是再烂一烂,恐怕都得截肢。”
  他听不出她对秦青山是批评、是心疼、或是埋怨。他只知道秦青山的伤口确实是化脓到了骇人的地步,而且散发着浓浊的臭气,但她并不嫌弃,为他清洁伤口时一点迟疑都没有。
  在这之前,他还以为她只对自己是特别的好。
  她再次开口:“不过话说回来了,秦青山盯了我们这么多天,你我怎么全都没有一点知觉?是你我太大意了,还是他过于训练有素?”
  他听她把话都“说回来了”,结果说的还是那个秦青山,心里便是一阵厌烦。眼见她正面对着自己等答案,他决定只给她一记白眼作为答复。
  他的面孔清瘦寡淡,鼻子和嘴都不动,只有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快把白眼翻到了天上去。林笙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咄咄逼人的白眼,几乎愣住。等他转身往楼上走去时,她才后知后觉,小跑着追了上去:“你怎么忽然生气了?我不是说你大意,我说的是我。弟弟?弟弟?还不理我?说翻脸就翻脸,你是狗脾气?”
  严轻气的是东,林笙哄的是西,二人鸡同鸭讲、各讲各的。现在林笙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任何隔阂,因此对他也就没了脾气。她越是没脾气,严轻越是有脾气,倒要看看她对他能包容到何种程度——如果是独一无二的程度,那么他才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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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晨光微明,厉永孝躺在他那架不大舒服的打折沙发上,沙发下地面上放着威士忌酒瓶,瓶中的酒只剩了一瓶底。
  他现在的失眠很严重,想要入睡,要么吃药,要么喝酒。他不爱吃药,对那东西有忌讳,仿佛夜夜吃那东西入睡,会坐实了他是个老弱病残。
  喝酒还显得他豪迈健康些,还是先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阿孝。
  经过了一夜,酒劲已经消散了许多,他似睡非睡的躺着,懒怠回房正式去睡。
  有人从外面匆匆的跑进来,他睁开眼睛,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不开灯他也认得对方是自己的手下。
  “嗯?”他问。
  “厉哥。”对方带着凌晨时分的淡淡寒意,在沙发前俯下身来报告:“昨夜李思成家有动静,有个人在天黑之后翻墙进了他家后院,爬排水管子上了二楼,钻窗户进了去,进去之后再没出来。”
  厉永孝慢慢坐了起来。
  他已经派人盯了李思成和林笙好几天,可始终是没有半点收获,天津的高桥治也没有给他回信,两方夹击,已经让他有些灰心。
  此刻的新消息是给他的一针兴奋剂。人人都知道李思成有问题,可谁也没有证据来证明他的问题是什么。
  现在,他来证明。
  第90章 寄居者
  上午时分,林笙出门往丁生大厦去找张白黎。
  她先前一直全身心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完全以着林笙的身份来生活,自认为是耳聪目明兼天衣无缝,万没想到她和严轻早被秦青山盯了梢,并且是让人家盯了个透彻。
  秦青山还不是精通跟踪与侦查的专业人士呢,秦青山受着程静农的追捕、还是自身难保呢!
  在如此恶劣的情形下,秦青山还能把她和严轻调查了个底朝天,这让她不禁自省,怀疑自己最近有点乐观过头。做地下工作最忌的就是大意与轻敌,而她近来捷报频传,确实是大意了,也确实是感觉胜利就在眼前、活得不那么谨慎了。
  所以这回出门时,她格外留意了周遭环境,一颗心重新提到了喉咙口,再也不敢大模大样的扬着脑袋、一门心思的只是往前走了。
  及至到了丁生大厦二楼,她又受了一记重创。
  大厦内的工友交给她一封信,说是张经理今早过来、让自己把它转交给林小姐。林笙打开来一读,竟是张白黎临时得知一批西药南下时被卡在了一道关口中,所以他前去处理这个问题,要离开上海几日。但是这个问题不大,在下一批西药抵达上海之前,他必定能够赶回来,所以还请林小姐费心,千万替自己留意着药品到港的日期,万一自己那时还没赶回上海,就请林小姐说句话,劳烦乘风公司的管事人,将自己预定的那一份药品单留出来、等他去取。
  这封信给林笙的打击不小——为了安全起见,在上海,她只和张白黎单线联系,张白黎不在的话,她就无法调动张白黎那边的人马。好处则是张白黎那边的人对她也知之甚少,若是有谁被捕受刑了,招供也供不到她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