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63节
  可是没了张白黎出马,她又该怎么处置那位秦先生呢?
  房子说是二层楼,可拢共也就是那么几间屋子。楼下白天活动着两个老妈子,楼后厨房还有厨子常驻。在这样的环境里再藏一个伤号?不说别的,只要秦青山在楼上忍不住打个大喷嚏,立刻就有暴露行踪的可能。
  怀着一颗突突乱跳的心脏,她打道回府。
  形势陡转,危机感让她那警惕的程度又翻了倍。乘着洋车回家时,她端然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两只耳朵在卷发里竖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动静。
  “千万别出岔子。”她在心里嘀咕:“再撑一个月就差不多完工了,老天爷行行好,再给我风平浪静的一个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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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到家之后,直接上了二楼找严轻。
  二人在卧室里关了门,林笙小声说道:“有点糟糕,老张临时出了远门,我现在联系不上他,那人算是砸在我们手里了。”
  严轻着眼于实际的问题,无暇陪她感叹:“那你是想留下他,还是想甩开他?”
  “谁想留他?这里不是那种大房子大院,来了多少人都能藏。我又不好为了他,无缘无故的辞了那俩老妈子。”
  “那我今夜让他消失就是了。”
  林笙一怔:“你——你想干什么?”
  “你舍不得他?”
  “你别乱来啊,我还真舍不得他。虽说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可就看秦会长的所作所为,我们如今对他也得尽量的帮。”
  “那你帮吧。”
  她仰头端详了他的脸:“你这是又生气了……还是没生气?现在你可别闹脾气啊,我还有事情要拜托你呢。”
  “说。”
  “我要你过去陪着他,他要是不小心发出了什么动静,你就为他遮掩遮掩,总之是要让人认为楼上只有你一个男人,没有第二个。”
  见严轻一皱眉毛,像要拒绝,她伸手一抓他的腕子:“你听我说,我们这么做,既是保护他,也是保护我们自己。就算不提往日的情谊,只说眼下,万一他真被程静农抓了去,谁敢保证他一定是好汉、能为我们把秘密保守到底?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万一死到临头时他怕了,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把我们供出去换活路?”
  “你既然对他不放心,那——”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防人之心虽不可无,害人之心也不能有。方才那些担忧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不能因为我怕他会出卖我们,就提前把他除掉呀。我们冒着这样大的危险从天津往外运磺胺,目的就是救人。千里之外的那些人我们都能救,眼前这个反倒不管了?那我们的胆子,比那临阵倒戈的叛徒还要小了。”
  “你是怎么说怎么有理。”
  “你认为我有理,那你就听我的话。”
  严轻扭开了脸:“和我讲道理没有用。”
  她的心一沉。
  可他随即又道:“你没理我也听。”
  她一时默然,忘了自己还在抓着他的手腕。回想起二人相识以来他的所作所为,她答道:“我知道,你和我好。”
  他下意识的抽出了手腕:“我没有。”
  “你听我说。如果你不是和我好,你又怎么会这样陪着我劳心费力呢?我们当初只说定了要你扮演我的丈夫,可没说还要让你为我冒险和操心啊!我早看出来了,你依然是不大理解我的主义和宗旨,不大懂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但即便是这样,你还是对我言听计从,哪怕是危险的事情也照做不误。这就已经证明了你和我好。我不清楚你在长大的这些年里都经历了什么,可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好,绝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感情和水一样,要流动才有生机,否则就是一潭死水。我们来人间一趟,干嘛要活成一潭死水?我们活它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不好吗?”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不错。”
  “随你犟去,我不理你。现在我们赶紧布置一下隔壁的房间,让秦青山藏进去。”
  “隔壁是我听唱片的屋子。”
  “就是这样才好,万一他大白天的咳嗽放屁了,还能用留声机盖一盖他的声音。”
  “我的留声机不是用来干那个的。”
  “留声机说它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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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笙的指挥下,也在严轻的搀扶下,秦青山无声无息的挪到了卧室隔壁。
  无论他昨晚给自己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现在药效也都已经退去了。他的面颊和嘴唇全呈惨白,而且发起了低烧,但是神情和态度都很好,和严轻正好处于两个极端。
  现在天气热,林笙只给他拿来了一个坐垫和一床毯子,垫子除了垫屁股之外,折叠起来还可以充当枕头。
  “楼上楼下之间可没有门拦着,谁想上来都能上来。这楼板也薄,不大隔音——”
  秦青山连连点头,用气声回答:“我会安静。”
  “白天我出门的时候,会让思成到这里陪着你。他也能为你打打掩护。”
  秦青山对着严轻一点头:“有劳了。”
  严轻没理他。
  “我的上级现在不在上海,我没有援手。等他过几天回来了,我再让他派人把你接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你别担心,我们会对你负责到底。”
  秦青山笑道:“也许不用你们负责到底,我的人再过几天,应该也会来接应我。”
  严轻忽然开口:“为什么还要再过几天?”
  “他们要先找地方安置一批炸药。”他转向严轻,还是笑微微的:“你以为那夜为什么你一杀回来、我们就放弃程心妙、立刻撤退了?就是因为我在楼下藏了三间屋子的炸药,而你小子一进门就是乱开枪,我怕你一枪打到炸药包上,直接把那一块地皮都轰上天。一旦真爆炸了,别说你和程二,我们想逃都只怕是来不及。”
  他再转向林笙:“我本打算用程二小姐把程静农诱出来,炸药也全是为了程静农预备的。哪知道那天我们时运不济,绑回来了这么一条好汉。”
  林笙听得一惊:“你有炸药?你打算把它藏到哪里去?”
  “已经找到妥当地方了。我的人把炸药分了批,正一批一批的往那里运。程家的人追我追得太紧,我之所以负着伤还要离开他们,也是想要吸引火力,好给他们留点时间出来。”
  “噢,”林笙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为了给你的人留时间运炸药,你就把火力吸引到我家里来了?”
  秦青山收了笑容,正色说道:“抱歉。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也缺德。可看在我干爹为你们出过力的面子上,请你原谅我一回。”
  林笙摆摆手:“什么都别说了,我无奈,你也一样是无奈。好在凭我的经验来看,除非是死了,否则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坷。接下来我们这么办:我照常过我的日子,你好好养你的伤,思成负责在楼上照顾你。大家都好好的,行不行?”
  秦青山看看她,又扭头看看严轻:“谢谢你们。”
  第91章 蜘蛛
  厉永孝现在甚至有些感激程心妙赐予自己的这一段“休息”了,否则他围着二小姐终日忙碌,不会有这样漫长的闲暇,让他坐在家中,细细的观察与谋划。
  他好似一只蜘蛛成了精,吐出的丝线不只是缠绕着李思成和林笙,而是延伸向了四面八方,包括程公馆内部。
  譬如,他现在就知道程静农对李思成已经没有了什么兴趣,这人当然是有秘密、不简单,但他怎么看都对程家完全无害,那么以程静农的见识和心胸,就不会像个好奇孩子似的,揪着他研究个没完。
  现在程静农是将全部精力都给了那一群绑匪。绑匪的身份已经查清楚了,果然是秦家的余孽。厉永孝对于秦氏余孽也不陌生,手下向他打小报告时,他想起来:“秦老头的干儿子,是不是那个叫什么秦青山的?”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秦老头做总会长的时候,那个秦青山也威风过好一阵子。”
  他点点头,越回忆越清楚了,甚至还记起了秦家那一群老小就是死在了自己手里——这么说其实不准确,自己和秦家没仇,不过是奉命行事,其实奉命行事本来也轮不上他,当时是程静农身边干这活儿的人不在,他才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
  抓秦青山是老板的任务,而只要秦青山别再打二小姐的主意,那么这人的死活和他也就没什么关系。
  “老板要是铁了心的想抓谁,那就不会失手。”他随口对手下说道:“这秦青山也是傻,一个干爹,又不是亲爹,死就死了,他还要为个死人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么。”
  手下陪着他聊:“这回怕是真要搭上了。那天老板的人差一点点就抓到了他,虽然最后还是让他逃了,可是老板手下那个神枪手,叫什么来着,一枪打中了他。虽说当时是没打死吧,但他带着伤还能跑到哪里去?恐怕是支撑不过这几天了。出上海是根本不可能,老板对各处关卡全打了招呼,无论是租界内还是租界外,这个秦青山都是寸步难行。”
  厉永孝感觉老板那边的人把事情办得有些笨:“他既是负了伤跑不远,那干脆就把他失踪的那一片地方围起来,慢慢搜就是了。
  “搜了,没找着。雅克放路在租界里,街边全是体面人家,他们总不能闯到人家家里去找人。”
  厉永孝睁大了眼睛:“你说哪条路?”
  “雅克放路。”手下想起来:“李思成不就是住在那里吗?”
  厉永孝原本是懒洋洋的歪在沙发上,这时一挺身坐了起来:“秦青山负伤失踪这事,发生在哪天?”
  “这个……就是前两天吧。”
  “你出去问清楚,然后马上过来告诉我。”
  他这手下类似那个跑去了天津的金生,是常年混迹在程公馆的,约等于他放在程家的耳目。如今这人领命而走,不出两个小时就回了来。
  “厉哥,问明白了,事是发生在前天下午。开枪不是在雅克放路开的,那地方大白天的不好开枪,他们是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堵住了秦青山。当时秦青山那边的人也不少,开了三辆汽车,秦青山殿后,先对我们开了火,让那两辆汽车趁机逃了。陪着秦青山殿后的有好几个人,一打就散,反正最后是全都没了影子。开枪的那条小街两边全是破房子,能搜的全搜了,但离那条街不远就是雅克放路,雅克放路实在是没法搜,巡捕房也帮不上忙,除非是让总探长下令,但谁知道秦青山现在到底还在不在那一带呢?为了这种没准的事去劳动总探长,又怕是大题小做。”
  厉永孝没有听他后面这半段的议论,只记住了“前天下午”四个字。
  前天夜里,他派去跟踪李思成的手下,曾经见过一道黑影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了李家的二层楼。
  然后那道黑影便消失无踪,第二天那户人家里也没走出过陌生的面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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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永孝再次回忆起了秦青山。
  他只依稀记得一个全盛时代的秦青山,那人有点难描难画的意思,不是说他美得无法言喻,他的相貌和气质都是过于“正”了,以至于缺乏特色,要说这人哪里不好,好像也就是有人嫌他总有股子礼贤下士的劲儿,和善背后藏着高傲,可算作是一种虚伪。
  厉永孝那时还年少,和他没交集,也没见识过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虚伪。反正现在的秦青山,已经沦为了一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亡命徒。
  正像那个李思成。
  就这样,厉永孝冷不丁的发现了秦青山和李思成的共同点。
  “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找李思成干什么?李思成除了杀人之外也没别的本事,难不成是……”
  厉永孝想得出了神。李思成可以很轻易的接触到程家所有人,如果秦青山能搬动他这尊煞神出手,那么简直可以一下子灭了程家满门。
  当然,这么干的后果很严重。但亡命徒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忽视的,简直可以归于精神不正常人士。这种人真发了疯,还管什么后果不后果?
  李思成那一夜杀回绑匪窝里、一身血的将二小姐救回家时,他事先想后果了吗?
  想到这里,厉永孝的心脏跳得激烈起来。垂眼望向自己的右手,他试着攥了攥拳头,拳头很松,打不疼人,但是无妨,他不和疯子硬碰硬。
  “我们这些人不知道李思成的真面目,但秦青山或许知道。”他又想。
  一旁的电话机忽然铃声大作,震得他一哆嗦。他起身走去接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个陌生声音,指名要找厉永孝先生。
  那声音是日租界一家烟草店的伙计,伙计说厉先生所定的那一盒子顶级烟草已经到货了,有时间请去取货。
  厉永孝连连答应下来,然后立刻叫来汽车,出门前往日租界。
  距离他给高桥治发去密电,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高桥治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而他忙着盯李思成和林笙的梢,也已经没了耐心再去等待对方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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