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61节
  “你是谁?”
  来者向下迈出一级台阶:“不记得我了?哦,想起来了,你那一夜蒙着眼睛,没有看见我的样子。”
  他的身份呼之欲出,严轻闭了眼睛:“那一夜?”
  “没错,那一夜我小看了你。我千防万防,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劲敌不在程公馆,正在我眼前。”
  严轻猛的睁开眼睛,同时继续后退:“你是绑架程心妙的人。”
  那人随着他往下走,渐渐在灯光中露出了全貌,饶是糊着半脸血,也还能看出他是个相貌端正的男子。
  “耳力不错,听出来了。”
  “你来找我报仇?”
  “你误会了,我的仇人不是你。”
  严轻这时向后退下最后一级台阶,回到了一楼走廊里:“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对方的手枪一直稳稳的瞄准着他:“你师父为什么会死在程公馆,是你出卖了他吗?”
  严轻看着他,心有惊雷爆开,但神情依旧麻木冷淡:“我听不懂你的话。”
  “听不懂没关系,心里明白就够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师父没干完活就死了,从我这里收的酬金是不是应该退还给我?”
  话音落下,他的动作忽然一滞,是另有一支枪管顶上了他的后脑勺。
  林笙站在他的身后,用拇指摁下了手枪击锤:“谈钱伤感情,我建议你换个话题。”
  与此同时,严轻骤然出手攥住对方手腕,瞬间将那把手枪夺了下来。
  形势陡转,原本占据上风的来者忽然落到了两把手枪之间。但他也没有大惊失色,回头向后望去,他问:“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一皱眉头:“啊?”
  “我还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了。”
  “少套近乎,你是谁呀?”
  “我真认得你。”他正色说道:“前年在天津——我是秦会长的干儿子——你那时候还梳着两条辫子,曾经给我带过路——想起来了没有?”
  林笙见他的神情真诚,不似作伪。而在她疑惑时,他又记起了一件事:“我那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肯告诉我,你们那里有个半大的男孩子,他开玩笑喊你大鸭梨,你还追着他打了他一下,骂他是臭萝卜——想起来了没有?”
  林笙的脸色变了。
  臭萝卜这个外号,来源于那男孩子有一次吃多了萝卜炖肉,撑得整夜打嗝放屁,清早一开他那房门,差点把人熏了个跟头。这段历史成了他的短处,她那时候常和他见面斗嘴,他拿她的名字逗趣,她就攻击他是臭萝卜。
  直到他后来死在了战场上。
  “秦会长”三个字她也有印象,忘了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了,反正他在程静农那里都有资格做前辈,以至于程静农第一次和他竞争会长时会落败。林笙对秦会长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最后被卷进了一场有关证券市场的丑闻里,自身又患着重病,人生最后以自杀落幕。他死后不久,他的家人也离开上海、从此不知所踪。赫赫扬扬的秦家势力,在短时间内便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一边回忆,她一边仔细的审视对方,看着看着,她慢慢放下了手枪:“你的名字是不是秦青山?”
  “终于认出来了?”
  如果单是看脸,那么她不会记起这个人,但他的脸加上他的声音,就让他有了特色。她想起两年前自己在天津,确实是见过一位远方来客,远方来客是个整洁利落的男人,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看着非常顺眼,一开口又是非常温柔。她那一阵子成天和正在变声的臭萝卜拌嘴,臭萝卜的嗓门变得和破锣差不多,所以她给远方来客领路时,颇有“如听仙乐耳暂明”之感,印象极深。
  如今她也是凭着自己的耳朵才认出了他。
  目光越过这人,她望向了严轻:“我们带他上楼,别让他在楼下留痕迹,明早厨子和老妈子还要回来上工。”
  严轻放下了手枪:“你还认识绑票的?”
  “他原来不是干这行的人。”林笙匆匆扫了那人一眼:“他所说的那位秦会长,曾经帮助过我们。”
  *
  *
  林笙让看门的老刘守好大门,然后回餐厅穿上鞋子,和严轻将秦青山带上了楼。她问秦青山:“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你知道我在上海?”
  秦青山走起路来有点踉跄,但神色如常,气息也稳:“我原本没想过你会在这里,我是先认出了他,追查他的时候顺便发现了你。”
  林笙又问:“你不止认得他,你还认得他师父吧?”
  “岂止是认得。我雇了他师父去杀程静农,酬金也提前付了,结果钱全打了水漂。真不知道是我运气太差,还是他师父徒有虚名。”
  说到这里,他扭头望向严轻:“不过看你那夜的身手,你的师父应该也是名副其实才对,他怎么就折在了程静农家里?”
  严轻也看着他:“因为你的眼光不好,他的眼光也不好。”
  秦青山和他对视了片刻:“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林笙推开身旁的一扇房门:“不明白没关系,你有问题可以问我。”
  他随她进了那间空屋:“我的问题太多了,不过在提问之前,我先讲讲我的情况,也算是我对你坦诚相待。程静农现在已经查出了我的身份,我是死里逃生逃过来的。之所以会逃到这里来,也是那一夜我后知后觉,发现这位高手似曾相识。”
  “可那一夜程心妙就是他救走的,你不怕他把你绑起来送去程公馆?”
  “他应该也怕我把他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他可以对你杀人灭口。”
  “我还没失败到光杆司令的地步。我知道的,我藏在别处的弟兄们也知道。他至多是只能杀我一个人,无法灭全部口。”
  “所以?”
  “一个不得见光的杀手,忽然有了个体面的太太,有了个可以见人的正经身份和名字,这就证明他的真实身份需要掩饰,他有秘密,他要保密。虽然我查了几天,只查到了他的住址,还不知晓他的秘密,但我想凭我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挟制他也已经足够。”
  “你就没想过他也许和程家是一派的?他只是对着程家以外的人要保密?”
  “就算他不可信,那么还有你。你能和他凑成一家,就证明了他不可能和程家那群汉奸是一派。”
  林笙顿了顿,问道:“你想威胁他做什么?”
  “很简单,收留我。”他又看了严轻一眼:“程静农正在四处搜捕我,对我是不死不休,而我现在想要离开上海已经太迟、走不成了。”
  “如果我们肯收留你,你要住多久?”
  “不会太久。我有事情还未做完,我也赶时间。”
  “你要做什么?”
  “给秦家报仇。”
  “秦家?”
  “对,秦家八口。”
  “难道秦家的人全——全出事了?”
  “程静农对秦家斩草除根,只遗漏了我这个干儿子。我虽是干爹收养的孤儿,可秦家上下都拿我当他们的亲人对待,所以我现在没法独活。为了让程静农死,我先是花钱雇了人去杀他,失败;我又设法绑架了他的女儿,想要诱他出来,结果托这位李先生的福,再次失败。”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不过无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问林笙:“我这个名字,是不是起得很好?”
  第88章 血债
  林笙无暇去点评别人的名字。端来一盆清水和一条毛巾,她说:“你先擦擦头上的血。我这里有刀伤药,马上拿来给你,需要哪样你自己挑。”
  秦青山看了看这间空屋子,然后却是伸手抓住了严轻的胳膊。
  严轻的肩膀动了一下,是差一点就一胳膊将他抡了开,只因为及时想起来他和林笙之间有交情,才蓄势未发、管住了自己那条手臂。
  秦青山扶着严轻,背靠墙壁慢慢的坐了下去。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说:“头上是小伤,不用管。”
  林笙惊道:“头破血流成这样了还叫小伤?你别逞强——”
  严轻这时插了句话:“这里是闹市,死了没地方埋。”
  秦青山听闻此言,一时愕然,片刻之后才答:“好吧,我争取不死。可我头上的伤真是小伤,大伤是在腿上。”
  林笙低头看他的腿,见他穿了条卡其色的长裤,裤子挺洁净,不见血迹渗透,但是很臃肿,好像里头穿了好几层。于是她匆匆出门,从卧室里拎来了那只医药箱。
  将医药箱往地上一放,她蹲下去开箱子:“你脱裤子,我看一看。”
  秦青山说道:“有药就行。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她有些无奈:“你都快把我们连累到沟里去了,现在又想起害臊来了?快脱!趁着现在天黑,我赶紧把你收拾利落,然后想想办法、把你弄走。”
  “你想把我弄到哪里去?”
  “你放心,总不会把你绑到程公馆去。秦会长是好人,你和秦会长是一家,所以我也一定会尽力保护你。”说到这里她停下手,抬头看他:“你就放心的脱吧。”
  秦青山瞟了严轻一眼,其实他顾忌的是这一位。严轻始终以一种莫测高深的目光审视着他,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待宰的肉。但总让林笙等着也不是事,他一横心,重新站起来,低头解开腰间的牛皮腰带,然后抓着裤腰、往下一退。
  卡其色的长裤里面还是一层布裤,将布裤也脱到膝盖,他露出了贴身短裤和两条大腿,其中的左腿从大腿根到膝盖,竟然是裹了一大片薄薄的雨布。雨布被医用胶带紧紧贴上了皮肤,而他弯腰撕开胶带,打开雨布,这才露出了雨布下面血肉模糊的绷带。
  淡淡的腐臭气息弥漫开来,隔着绷带都能看出他的伤口已经化脓。
  “我的天!”林笙惊呼一声:“你伤成了这样怎么还满不在乎?你不疼吗?”
  “我傍晚打了一针杜冷丁。”他答:“用得上的药我全用了,现在倒是不觉得很疼。我只怕血会渗出来,所以用雨布包了一层。”
  林笙听得一咧嘴:“用雨布包,亏你想得出来下得去手。伤口感染是要死人的!”
  他一笑:“就是拖着这么一条腿,我还从你家的后院爬上了二楼,翻窗户进了来。”
  林笙找出剪刀,用蘸了酒精的棉球擦拭剪刀的刀刃:“你是跑到我家里来了,可你其他的那些弟兄呢?”
  “各自找地方藏了,还有的已经离开上海,去搬援兵。”
  “你还有援兵?”
  “难道你以为我是凭着一腔孤勇在报仇?”他的目光追着她的剪子尖,顾不得为了露肉而难为情了,现在让他尴尬的是那伤口散发出的臭气,尤其这间屋子是如此的整洁,她握着剪刀的双手也是白皙洁净,连剪刀都是银光灿烂。
  他算是玷污了她和她的环境。
  林笙没留意他的情绪,治伤救人就是要豁得出去、下得狠手。剪子尖挑起绷带一端,她试探着动了手:“疼不疼?”
  “真不疼。”他额头冒汗,但语气还算轻松:“我是做好了要爬你家二楼的准备,提前用足了镇痛药。”
  “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家的?”
  “就从这位贤弟在我那里大杀四方开始。”
  林笙听了这话,心里稍微有点不乐意:“你不绑架他,他也不认识你是谁,杀也杀不到你那里去。”
  “这个道理我懂,所以尽管他搅乱了我的计划,还杀了我几名手下,但我不能怪他。你们也不要怪我,连累了他的是程心妙。他身为你的丈夫,却和程二小姐在外面坐咖啡馆,当时我还以为他是程二的小男朋友。”
  林笙凝神剪他的绷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