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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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日租界,厉永孝回了家。
  他对高桥治要说的话,已经在纸上写清楚了。还有些和高桥治无关的隐忧,他存在心里、无处可诉。
  他想李思成那么个人,为什么会甘心和林笙这么个人混在一起?
  他看林笙倒是没什么疑点,也相信程静农的力量,程静农都没查出她的问题,可见她应该真是没问题。那么这就更让人犯嘀咕了:李思成终日藏在林笙身后,到底意欲何为?
  当然不会是隐居蛰伏、退出江湖,这家伙动辄大开杀戒,没有这样的隐居者。
  看不透他,那就回头再看林笙。林笙那个女人正忙着和大少爷合伙发财,除了发财之外没见她再忙别的。
  是了,他想,林笙没什么出众的本领,但她和程家的所有人都说得上话,据说她现在一个礼拜能和大少爷见个三四面。如果二小姐不是受了李思成的蛊惑,那么她在二小姐面前也可以充一充来自远方的大姐姐。在老板面前就更不必提了,她算是他的侄女。
  所以在初到上海时,李思成也只有通过这样一个林笙,才有机会公然的进入程公馆大门。
  他对二小姐的冷淡也可能是一种欲擒故纵。如果是真冷淡的话,他又何必对她舍命相救?
  想到这里,厉永孝庆幸起来,庆幸自己如今还只是“休息”而已,下面这些小兄弟依旧肯唤他一声厉哥,他还调得动他们。
  他现在就要调动一切人马,将林笙和李思成死死盯住。这回他不再是奉命行事了,这回是他单枪匹马、自作主张。
  他倒要看看李思成要对程家做什么。
  第86章 悚然
  厉永孝这回非常的小心。
  他又思考了一阵,最后没有大动干戈,只挑选了几名最伶俐最可靠的心腹去办事。程心妙给他的支票派上了用场,他的心腹们已经很讲忠诚了,他又用金钱封锁了他们的嘴,算是给自己上了一份双保险。
  这回的行动,他甚至对程心妙都不会吐露分毫。程心妙都放下了,他还执着的要去研究李思成,这等于是不识时务。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是瞒着程心妙、私自联络了天津的高桥治。
  这算是他越级行事,也会犯程心妙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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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永孝忙着报私仇,程静农忙着抓绑匪,程英德忙着调船运药,程心妙忙着代表父亲去和英租界的华特董事办交涉。英国佬很狡猾,总想占她父亲一点便宜,相形之下,她感觉还是日本朋友们更好一些,他们很承认程老板在上海滩的地位,交涉时如果她不让步,他们就会知难而退。日本朋友的问题是野心太大,这一点就又不如英美的朋友们厚道了。
  程心妙不大思考国家前途之类的大题目,从她生下来起,这国内便是洋人横行,西洋人东洋人都是洋人,都比她的同胞们更高贵。而她受了父亲的熏陶,追求的是“五湖四海皆兄弟也”,她要无论东西哪边的洋人抢了中国去,都照样有她的好日子过。
  现在她的日子就很不错,美中不足是感情空虚。她察觉到了自己的任性,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不得到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空虚。
  近来她又成长了一些,知道任性不是好事,得改。
  她是要做小程静农的,素来不肯以千金小姐自居。好像修剪小树枝杈一样,对于自己的小性子和小脾气,她向来不留情,来一样剪一样。父亲是怎么做人的,她便也要怎么做。
  她很想念李思成,想去看他一眼,但是管住了自己,硬是不去。她不知道李思成这些天有没有想过自己——就算没感情,但毕竟自己是他认识的人,他总不至于彻底将自己忘怀吧?
  她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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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严轻还真是把程心妙忘了。
  问题并非出在程心妙身上,出在他这里。不止是对新认识的程心妙,他连他师父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
  这是一种有选择的健忘症,事关生存的常识与本领他铭记于心,除此之外的前尘旧事,他则是一样不留。
  卧室墙壁上新贴了一张月份牌,他站在墙壁前,盯着月份牌数日子。林笙和张白黎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那些磺胺总有运光的时候,而他计算着,自己在这屋子里大概也住不了多久了。
  他师父的遗产够他花些年的,他不必再卖命维生,到时候或许可以找个地方隐居。抬头环顾了四周,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立柜顶上。那里摆着一只小皮箱,小皮箱已经可以装下他所需的家当,他所需的家当就是一套换洗衣服,以及一沓唱片。
  唱片是她给他的,他要留着,没事的时候听一听,挺好。
  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房门一开,林笙探头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一边笑一边将一张唱片递向了他,唱片封套上印着美女头像。
  “你听听这个。”她是刚从外面回来,热得脸红红:“书店里新到的唱片,你看上面的明星你认不认得?我是不认识,好久没看电影了。”
  他接过唱片,看了看上面的美女头:“不认识。”
  “我们都是土老帽。”她笑起来:“哪天买本电影画报瞧一瞧吧,也涨涨见识。”
  他见她要转身,忍不住问了一句:“还要走?”
  她答:“我再去趟丁生大厦。”
  他感觉她是忙傻了:“那你不直接去,还回来干什么?”
  结果她也挺惊讶:“回来送唱片呀。这唱片就是在路口书店里买的,送回来也不多走许多路。带着它往丁生大厦去,万一半路把它折了怎么办?这东西这么娇贵。”
  他愣了愣:“你可以回来时再买。”
  她也愣了愣:“我是一看见新唱片的海报就想起了你,然后别的……就没想。”
  说到这里,她抬腕看看手表,急匆匆的扭头走了。他低头看着唱片上的美人照片,意识到她是偶然发现了这张新唱片,她由着新唱片想到了自己,再为了自己而买下新唱片送回家。
  她不是忙傻了,她是即便一个人走在外面街上有事去办、半路上也会忽然间的想起他。
  他认为在这世上,能想起自己的人不多,这不多的人里,又有十分之九都是想抓他或者杀他。林笙是独一无二的,她甚至也不像程心妙是爱上了他,她就只是和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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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轻走去隔壁空屋,坐在留声机前听新唱片。
  新唱片难听极了,是一个薄薄的女声,尖声细气的唱什么哥哥妹妹,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接上了也是气若游丝。严轻靠墙坐着,冷着脸听,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一声。
  转身取下唱片珍重收好,他等着林笙回来、放给她听。一首歌能难听到这般地步,她听了也得笑。
  可惜林笙迟迟不归,他知道她是药品生意做得顺遂,这会儿一定是在和张白黎展望未来、越展望越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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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林笙回来了。
  她从张白黎那里带回了一瓶红葡萄酒。满载药品的货轮正在上海和天津之间马力全开的往返穿梭,从天津以极低价格购入的药品运到上海,再以较低的价格售出。程英德这钱赚得容易,以至于他因此增长了些许自信心,怀疑自己若是放开手脚,单凭个人之力也能开辟一条财路出来。终日守着父亲的老规矩经营公司,是自己懦弱和保守了。
  而吴连那边也很满意,他一边清空仓库存货,一边收获些许现款——管它多少呢,反正总比没有强。
  这算是他冒大险为张白黎保管磺胺的报酬。其实没报酬他也愿意帮。对于抗日这件事情,他只是还舍不得卖命,除此之外,多大的力气都肯出。
  张白黎定期去码头装药,他提前贿赂了码头上的几位管事人,人家知道他和程大少爷有关系,也知道他没有大卡车、只有小汽车、所以特别偏爱那些小箱的西药。卸货的时候如果他没到,管事的甚至会让工人将那小号货箱单独搬到一旁,等着张经理过来运走。
  生意的几方面人马,都处于窃喜的状态,张白黎乐得不知怎样才好,于是翻出办公室里收藏的一瓶好酒,让林笙拿回去和严轻喝,反正这酒和葡萄汁似的,不会醉人。
  “那小子有功。”他对林笙说:“照理讲,他绝不会是盏省油的灯,可他偏偏谨小慎微,一点毛病都不犯。我估摸着,他还是心里有数,懂得大是大非,知道我们办的是要紧大事,所以处处配合,绝不撒野捣乱。”
  “意志也坚定。”林笙道:“程心妙爱他爱得都把话挑明了,他一点也不动心。这要是换了旁人,能抵抗得住?”
  张白黎一想,越发感觉严轻满身美德,是一块堕入泥中的璞玉。他想再给严轻点什么,但是打开柜子翻了翻,他这回只翻出了半包饼干,实在拿不出手。林笙站在一旁,看他像个给孙子找糖吃的老太太一样,有点啼笑皆非,又怕他找个没完,最后真把那半包饼干送给自己,于是赶紧告辞。
  到家之后直接上楼,她一手向旁乍着,一手拿了那瓶酒给他看:“老张给的,我们今晚喝了它。”
  严轻打量着她那乍着手的姿态,没说话。她察觉到了,连忙解释:“厨子下午告了假,家里没晚饭,我回来时就买了几样卤菜,漏了一手的卤汁。其实应该打些正经老酒来喝的,和这红葡萄酒有点不搭配,不过先凑合一顿吧。等——等——”
  她拖着长音,有些迟疑:“等将来离开这里了,我们可以睡个安生觉了,那时候我再去买些好酒好菜,醉它一场。”
  见严轻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她回忆了自己这一句话,随即满口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我要和你睡安生觉,当然还是各睡各的……”
  严轻方才看她,是听她话中有深意,好像是事成之后也没想要和自己立刻分道扬镳。这让他有些惊异,所以对她看得不错眼珠。孰料紧接着又听到了她那一串“各睡各的”,这让他不禁一皱眉,感觉她有点无聊。
  何必还要专门解释睡觉问题?怎么睡不是睡,难道她还怕他非礼她?
  林笙瞄着他,也有点心虚,她看他是有点孤芳自赏式的冷淡,有时候还挺挑剔和矫情。若是让他误以为自己对他有意,他极有可能甩脸子给她看。
  二人各怀鬼胎、互相窥视了片刻,后来还是林笙先开了口——她想转移话题,轻松气氛:“你喜不喜欢吃卤猪耳朵?”
  严轻从来不和人谈吃谈喝,认为这话题上不得台面,加之他还沉浸在“未来”、“分道扬镳”、“各睡各的”等等词语构成的迷魂阵中不能自拔,所以冷不丁的听了这一句,他就感觉她说话说得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简直是在扯淡。
  而他没有兴趣理会任何人的扯淡。
  因为严轻像是铁了心的要做哑巴,林笙也不好逼他说话,故而索性向他凑近一步,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子:“走哇!”
  他跟着她下楼去了餐厅。厨子告了假,林笙索性也给老妈子放了一天工。整座小楼静悄悄的,严轻坐在桌前,用高脚杯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又吃了一两丝卤菜,也没尝出来吃的是什么。桌上确实摆了一大盘切成了细丝的卤猪耳朵,林笙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吃,他从猪耳朵上面收回目光,心想她爱吃这个。
  林笙问他:“你怎么不吃啊?这些不合胃口?”
  他张嘴刚要回答,可是后背汗毛不知怎的忽然一竖,端着酒杯望向餐厅门口,他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但依然是毛骨悚然。
  抬手对林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第87章 青山
  严轻向着门口迈了一步,出于本能,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方才楼上仿佛是有了什么动静,很短暂的一下,是“啪嗒”还是“噗嗵”?声音不大,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就在这时,林笙无声无息的绕到了他跟前。
  将他手中的酒杯端走放到了铺着厚桌布的桌子上,她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大声说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伺候你?明知道厨子今天告了假,你还这样为难我,难道我是你的老妈子?”
  她一边说,一边向门外指了指。他会了意,轻轻迈步走出门外,林笙弯腰脱了自己的高跟凉皮鞋,同时怒气勃勃的又道:“我不说你,你甩脸色给我看,我说了你,你又装哑巴。你是想怄死我吗?我还有哪里对不起你?我是对得起你的呀!”
  隔了几秒钟,她又开口,这回声音低了些:“好,你静坐,我也静坐,我们都不要吃了,就这样坐着吧,坐到夜里去!”
  随即她无声无息的跟了出去。赤足踏上走廊地板,她又和严轻对视了一眼。严轻一指自己、再一指楼梯;她也一指自己,再一指客厅,随即用手比划了个手枪的形状。
  二人互相点点头,严轻小心翼翼的走向楼梯。在他和林笙之中,他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功夫高手,所以在来者不明的时候,他打前锋更合适。他无论是把人打伤了还是打死了,林笙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对外求援。
  他的皮鞋底子软一些,力道控制好了,可以走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可在走到楼梯转弯处时,他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停住了。
  这个影子他看得到,如果楼上真有人的话,那个人只要是站在楼梯口,就也看得到。
  一瞬间的停顿过后,他转身就要往楼下跑,然而上方有人清了清喉咙,他闻声仰头,看见楼梯上方站着一人,那人向下伸手握枪,枪口已经瞄准了他的头。
  他举起双手,向下退了一步,而楼上那人手撑栏杆飞身而下,稳稳落到了他面前,其间枪口一直没有转移方向,始终对着他,而且手指一直勾着扳机,除非是立时暴毙了,否则就算死也能拉了他做垫背。
  严轻举着双手,后退一步,又退一步。借着楼下的灯光,他看清了对方的面貌。他认为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来者却是向他一点头,用柔和的调子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严轻再退一步,发现这人的声音很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