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59节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右手。右手完整,乍一看也没什么异样,只从衬衫袖口扫出了一道鲜红疤痕的末端,证明伤口已经彻底愈合,连血痂都脱落干净了。
  可当他试着攥起拳头时,五根手指却是迟迟疑疑,是他的神经受损,手指使不上了力气。
  这样的手,翻书还可以,写字就要难;喝汤还可以,夹菜就要难。活着还可以,活得好就要难。
  大腿旁放着一把手枪,他想用右手把它拎起来,可是手掌覆在冷硬钢铁上,他徒劳的收紧手指往上抬,结果是手抬起来了,枪还在原地。
  他再将右手向前伸,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烟叼到嘴上,然后用左手拿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火。深吸一口呼出烟雾,他的嘴唇有些颤抖,隔着烟雾仰头看那天花板的四角,他真是没看上这幢房子,这水泥盒子绝不可以就是他人生的终点。
  有人小跑着进了来,进门前先敲了敲门板:“厉哥,我回来了。”
  回来的青年是他的忠实手下,先前奉了他的命令出门打探消息。他回过神,抬头望过去:“金生,五叔怎么说?”
  所谓“五叔”者,是程静农身边的一位老跟班。程静农换姨太太换得勤,但对于男性的手下很长情,只要对方不死不病不背叛,那就可以一直跟着他,他走到多高,手下跟到多高。
  厉永孝敢对程心妙死心塌地,原因之一,也是程心妙“有父风”。
  金生脸红红的,可见他跑得很卖力:“五叔说林笙是老板早就调查过了的,怎么调查都是没有任何问题。起初老板看林笙没问题,就放了心,根本没留意过李思成那个人。后来因为二小姐那些事,老板对李思成也起了疑,但老板对李思成也没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老板也没结果?”
  金生笃定回答:“一点也没有。这个李思成天天就是藏在家里,不露面,也从来不见外人。他家偶尔有个什么张经理过去做客,但那个张经理是找林笙去的,和李思成没关系。我还听说,那个姓张的和林笙合起来入了股子,正在和大少爷一起做什么胃药生意。”
  厉永孝点点头:“那个生意我知道。可那么个异常的人,居然活得那么不异常,难道老板就这么算了?”
  “五叔说老板也挺纳闷的,但确实是做不了什么。凭李思成那样的活法,如果非说他有什么不轨的行为,简直就等于是给他栽赃了。但老板对他也始终是没全放下,一直派人盯着他们家呢。”
  厉永孝忽然问道:“二小姐呢?”
  “二小姐……近来每天主要是玩。”
  金生瞄着他的脸色,连忙又补充道:“不过二小姐这些天也不是和李思成玩,她是和她原来那些朋友们在一起,也就是偶尔给李思成打个电话。”
  厉永孝笑了一下,抬眼看他:“金生,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金生和他亲近,这时很认真的想了想,要给他一个诚恳的答案:“厉哥,我觉得,要说是两家正式结亲过日子,那你对二小姐是高攀了,可二小姐没有要和谁结婚的意思,不结婚的话,那就不用管门当户对的事。要是不管门当户对的话,那我看你对二小姐就不算高攀。”
  厉永孝低下头,再一次将右手覆上那支手枪。这回他使出了拼命的力气合拢五指,终于将那沉重的枪抓了起来——抓到半路,手枪脱手而落,砸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的右手也随即落下了。重新望向金生,他问:“现在呢?”
  金生知道他那手受了伤,但看他先前打着石膏吊着胳膊,神色如常,所以万没想到这伤会有如此严重的后遗症。
  厉永孝这时又问了一遍:“现在呢?”
  金生的嘴唇动了动,这一次他无法再给出诚恳的回答了。二小姐对于男朋友的要求再低,也不至于找个手有残疾的男子。她要男朋友是陪她吃喝玩乐的,男朋友首先得是个年轻健康的美男子。
  于是金生开动脑筋,还是想要没话找话的说几句,让厉永孝心中舒服一点。
  “厉哥,对了,我还有件事忘了说。五叔说,老板如今最关心的不是林笙和李思成,而是上回绑架二小姐的那帮劫匪。这一年多老板身边一直不太平,先是闹刺客,后是闹绑票,要是老这么着闹下去,那程公馆岂不成笑话了?听五叔的意思,老板打算对这帮绑匪追查到底,到时候杀一儆百。”
  厉永孝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劫匪有线索了?”
  金生压低了声音:“据说,好像是和秦家有关系。”
  “哪个秦家?”紧接着他想起来:“总商会上一任会长秦季祥家?可他家不是死绝了吗?”
  “秦老头还有个干儿子活着,当年秦家完蛋了之后,那个干儿子放出过话,要让老板血债血偿。可后来那人就不见了,老板也没把这话往心上放。”
  “秦老头当年是怎么得罪的老板来着?是不是因为他和老板抢总会长?”
  金生比厉永孝的年纪小,但金生的叔叔也是跟着程静农打天下的,在厉永孝还忙着早晚开汽车接送程心妙上下学时,金生无所事事的跟着他叔叔乱晃,耳闻目睹,已经知晓了许多旧事——不一定准确,但真是足够多。
  “好像就是因为选总会长的事。秦老头那时候嚣张得很,为了把老板挤下去,说要把老板和日本人做生意的事情捅出来。那时候正闹着抵制日货呢,要是真让秦老头那么干了,老板的名誉还能保住?尤其老板和日本人做的还不是平常生意,又是贩烟又是贩人的,哪一样说出来都是不得了。老板一急眼,就对他动了杀心。
  “就是为了这事?”
  “不止。秦老头和老板早就有仇。一山不容二虎么。”
  厉永孝点点头。他当然非常关注程心妙的安危,但对于那一群疑似姓秦的绑匪们,他暂时插不上手。况且这回有程静农出面,也轮不上他跟着凑热闹。
  程静农身边的老家伙们,没能给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反正就是人人都知道李思成可疑,人人又都抓不到李思成的把柄,转而去研究林笙呢,林笙的各个方面又都经得起推敲。林笙是林一虎的独生女儿,这层身份也成了她的一道护身符。
  林笙和程大少爷走得很近,程二小姐对李思成,于是这一对可疑夫妇就活得更安稳了。
  厉永孝用左手抓了右手揉搓,满心全是大悲与大恨。悲是给自己的,恨是给李思成的。
  他肯为程家赴汤蹈火,但程家现在没有任何人愿意为他打抱不平。想要报仇雪恨,那就只能他自己来。
  自己来就自己来,正好现在他是理直气壮的在“休息”,他有充足的时间来蛰伏、来观察。
  “金生,”他下意识的抬右手向他招了招,招手的动作他倒是还能做:“我有件跑腿的差事要给你,你得快去快回。”
  金生立刻走了过去:“厉哥你说。”
  “我要你去趟北平,找到这么一家人,仔细的查一查这家的情况。先前我去查过一次,不过那时候我太匆忙,查得不细。”
  金生不假思索的点头:“是,晚上有火车,我晚上就走——查谁家啊?”
  “李思成家。”
  第85章 单枪匹马
  金生连夜坐上火车,往北平去了。
  他这一路走得顺畅,如期到了北平,也按照地址,如愿找到了李宅。厉永孝在上海还有些不放心,因为上回去北平没带金生,金生这是头一回往李宅去。乐观的想,他能顺利找到李宅;悲观的想,他可能会一下火车就找不着北。
  然而没办法。比金生更有经验的、和他一起从北平将李老夫妇运回来的忠诚弟兄们,在那一夜都被李思成杀了。
  万幸,金生比他想得有出息,早早的就发回了电报:他自己目前是平安无事,唯一的问题是李宅虽有、但宅门紧锁、早没了人。
  他也向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邻居们证实了这户人家确实姓李,也确实是满门奇葩,但这一族奇葩不知何时忽然一起消失了,天气这么热还没有臭气,可知他们不是死在了屋子里,那么想来就是搬了家。也有人证实,说这一户人家好像是跟着个亲戚走了,因为他家有个赌鬼三少爷,这回输得很大,他们举家远遁,也是为了躲债。
  至于遁到了哪里去,那就无人知晓了。李宅的生灵全都是人不人鬼不鬼,邻居们对他们家有点忌讳,平时不大敢往他家窥视。
  那么他们又是在什么时候搬走的呢?
  金生问得挺细致,邻居们闲来无事,也愿意开动脑筋为他回忆,最后是扳着手指头数出了个日期给他。他将这日期也写在电报文中、一并发给了厉永孝。
  厉永孝对那个日期有印象:他前脚刚带着李老夫妇往天津去,后脚李家其余人等就跟着亲戚“搬家”了。
  他的动作足够快,但他疏忽大意了,他当时以为自己有了李老夫妇就足够,以为李家余下的老弱病残都毫无用处,离开时竟是走得头也不回、连一个眼线都没留下。
  现在整个李家就只剩下了一座空宅,李思成的出身永远成了一个谜。
  厉永孝捏着电报坐在家里,眼前浮现了一张溅了半脸血的面孔,心中想:“他好快。”
  越是调查他,越不知道他是谁,只能暂且拿“李思成”三个字充当他的代号。但其实他到底是谁,对于厉永孝来讲也不很重要,厉永孝只是想要报仇雪恨。
  于私,是报仇雪恨,是铲除情敌;于公,则是要证明他依旧是过去那个阿孝,一只废手挡不住他的精明强悍。谁都探不清楚的谜团,他能探清楚!
  程老爷子和程二小姐还是可以放心大胆的赐他前途,而这所容他“休息”的粗陋房屋,也绝不会是他人生的归宿!
  于公于私,他都绝饶不了李思成。但是这事急不得,人一着急、就爱出错,而他已经禁不住再出错。
  他也不打算再去找程心妙商量了,程心妙已经被李思成迷了魂,况且无论李思成多么可疑,他对程心妙的两次救命之恩是无疑的。凭着李思成对她的蛊惑与恩情,厉永孝知道二小姐现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
  好在这几年他代表二小姐四处的见人做客,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力量。趁着现在“休息”,他正好可以悄悄的筹划与行动。
  至少有一方力量,应该是愿意帮助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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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永孝让金生前往天津待命。
  然后他出了家门,没带随从,想要试着自己开汽车。起初他单凭左手操纵方向盘,总感觉手和头脑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常常是脑子反应过来了,手却慢了一步。他将右手也搭上方向盘跟着使劲,情况稍微好了些,右手像是大脑派出来的一支督战队,催促着左手快快行动。
  汽车慢悠悠的开进日租界,停在了一爿烟草店前。厉永孝下车进门,和柜台后的伙计打了个照面。那日本伙计是个身姿笔直的青年,厉永孝一直认为这家伙未免太笔直了,军人气质遮都遮不住,实在是不适宜跑到烟草店里做特务工作。不过这是人家日本人的事,他不便提意见。
  对着日本伙计一点头,他自自然然的问:“有没有北方来的关东烟?”
  伙计的演技糟糕透了,硬头硬脑的对着厉永孝,仿佛随时预备着立正敬礼:“先生,刚从天津来了一批货。您要不要看一看?”
  他答:“我看一看。”
  伙计当即转身让路:“请进,烟叶的箱子还没有拆封,都在库房里。”
  柜台后的墙壁上开了一扇门,门没关,只垂了一道布帘。厉永孝绕过柜台,那伙计为他挑起门帘。他微微俯身进了去,就见帘后是个账房似的小房间,摆着桌椅和一张单人床铺,这小账房内还有另一道门,那门便是要通往店后库房的了。
  厉永孝试探着往里走,这个地方他早就知道,但来还是第一次来。这是高桥治设在上海的一个紧急联络处,而在此之前,他和高桥治的关系无非是生意往来,没有机会、和必要、往这么个小铺子里钻。
  烟草的甜味扑面而来,他走进库房,只见一个半老头子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焦黄的烟叶,抬头见他来了,半老头子站起来,开口便是熟极的中国北方官话,只是厉永孝辨不出那到底是哪一省的方言,不知道这老家伙先前所在的地方,究竟是河南河北、还是山东山西。
  他无暇寒暄,直接说道:“我有话要问天津的高桥先生。”
  老头子找出纸笔,送到了外面的账房桌上:“劳驾你写下来。”
  说完这话他又多看了厉永孝一眼,结果竟然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个文盲。瞧他的衣着形象,他很体面,不该是个大字不识的;但他又一望便是这上海滩上的“白相人”,这就让老头子对他的文化水平又有了怀疑。
  厉永孝不管他,径自在桌前坐下来,提笔开始写字。左手执笔,字写得很不好,但是会写,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时候学来的这点文化,或许就是在陪伴程心妙上下学的那几年里,他天天都能摸到她的书本,所以不知不觉的受了熏陶。
  而他今天之所以走到这里来,为的是他记得在天津的时候,高桥治曾经提过这么一句话:他很像我们正在抓捕的一名刺客。
  “很像”而已,不能确定,而且他随即就将调查李思成的差事揽了过去,李老夫妇也被他全带来了上海,高桥那边对于此事是否还在追查,他也没再过问。
  他并不关心“他”到底是刺客还是妖怪,他要的只是让他消失。可现在那家伙不但不肯消失,还登堂入室的装起了人,那他就只能是去借日本人的刀、来杀这该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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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永孝此生还没写过这么长的文章。
  对于聪明有力的持刀者,若想要借刀杀人,就需要向对方表达出足够的坦诚。这个道理,厉永孝很明白。
  所以他“说来话长”,从自己回到上海那一天开始讲起,用尽量简洁的语言,一直讲到他的手下金生这几天如何在北平李宅撞了个空。李思成先是一面负伤登上火车,一面派人搬空了北平李宅;后是亲自出手当街劫走了李老夫妇,足以证明他不是单枪匹马的恶徒,他的背后,必定有大势力。
  如果这个大势力足以支撑他对程家的人下手——他厉永孝正是一位“程家的人”,而且还是程二小姐的心腹,是程家门内有头有脸的新秀——那么他当初在天津有胆暗杀日本大将,也就是情有可原之事了。
  更糟糕的是他对程二小姐有过两次救命之恩,这让他在程家有了特别的地位。程家的绝大部分人,包括程静农,虽然也都看他有异,可出于明哲保身的本能,他们又都不打算对他深究。
  因此在上海,他厉永孝是孤立无援,只能请高桥先生出手相助。
  如果他所猜得全不错,那么这个李思成便极可能是一股神秘的反日力量。他既然连日本大将都敢杀,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对于这样的毒瘤,他相信高桥先生一定不能坐视。
  他下午进入这家小烟草店,临出门时已是傍晚,账房桌上摆着一沓信纸,纸上那字写得状若癫狂。他的左手累到发抖,其间也曾换过右手来写,但右手写出来的字,并不比左手高明许多。
  烟草店内有秘密的军用电台,这封长信的内容很快就会转为电码,在午夜之前传播向北、最后被天津日租界大东公司的电台捕获,再由电报员在天亮之前译成文字、送到高桥的早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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