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康奇怕火星子坏了这价值连城的楠木,连炉子都没敢点。满屋子寒气裹挟着沉木香扑面而来,六尺长的船棺,周身竟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幽蓝光晕。
  苏榛没说话,走近了看,指尖抚过棺身,沁骨的凉意中渗出温热,仿佛有纵横交错的金丝会在她的皮肤下缓缓蠕动,纹路在血肉间苏醒。
  船头应苏榛的要求雕了只玄鸟,却只有眼窝没有眼珠,雕工也极为精湛,羽翼处金丝如流云翻涌,似要冲破阴阳界限;
  船尾雕了鱼尾鳞片,每一次烛火明灭,金丝波光都跟着诡异地逆流。船身两侧是云雷纹与饕餮纹,船底刻的却是康奇看不懂、只能照猫画虎的符文。
  康奇偷瞄着专注端详船棺的苏榛,掌心沁出的冷汗、内心天人交战:这符文刻得歪歪扭扭,苏娘子会不会怪罪?万一盛家这木料真有邪祟,说了又惹得她不快……可若是瞒下,往后出了事,自己怕是担不起这责任!
  反正纠结了一会儿,康奇终于下定决心,先又出门开门瞧了眼、防止隔墙有耳。看到离这屋子最近得人也得有个几丈,方才放心。
  重新回到屋内,脚步都带着颤意。他咽了咽唾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害怕惊醒沉睡的船棺:“苏娘子,您这木头是盛家拿回来的?着实有点怪。”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万一苏娘子觉得自己在多管闲事,以后工坊的活儿怕是没着落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硬着头皮,等待苏榛的回应。
  “怪?”苏榛抬眼看他,目光如炬却并无反感,一如即往的柔和。康奇松了口气,决定实话实说:“我每次进这屋,但凡用刀刃触及木料,便好像有若隐若现的呜咽声从这木头里出来,很是瘆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言词会不会吓到苏娘子,正觉要不要再往回圆圆,却见苏娘子仍旧一脸平静,“这话你可同别人说过?”
  “我……我跟我师傅说了。”
  苏榛:“庄老怎么看?”
  “他让我别多想,怪力乱神的事儿传出去会遭祸。苏娘子要什么,你就按图给雕什么。”
  苏榛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庄老说得对。康奇你记住,往后再有人问起,你就说这块木头送来什么样出去就还是什么样儿。其他的,你一概不知。”
  康奇越听越害怕,“苏娘子,您这是……您的意思是……这里头确实……”
  “木料通灵,常有的事。”苏榛的声音清透平稳,丝毫不见慌乱,指了指纹路:“你看这金丝,是《木经注》里记载的泣血纹,传闻这种木百年成精,遇刀则鸣。所以你听到什么声音也不奇怪。”
  康奇一听书里都记了这个,也不知为何那种害怕的情绪瞬间少了一半儿,就好像书里写的就对。
  当然,他不知道那书名都是苏榛瞎编的……
  “总之这事儿千万别跟旁人再说,檀俊都别说。”苏榛再次强调了保密:“这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懂得我懂得。”康奇郑重点头。
  苏榛便不再多言。康奇是庄老膝下最看重的关门弟子,庄老即然能把这活儿交给他做,想必人品上也是过关的。
  第220章
  苏榛完全没有想到,这承载她命运转折的船棺竟是由她自己亲手促成:
  盛锦书送来的镇魂木、庄伯设计的北斗方位、康奇雕刻的护身符咒,所有的巧合早在她踏入大宁时就已注定。最后一步她会亲自完成。
  “从今天开始,剩下的活儿交给我吧。”苏榛半跪下来,指尖抚过船棺侧板。
  “啊?”康奇怔了下,不明究里:“苏娘子,最后一道阴刻,得是有经验的老匠……”
  苏榛仰起脸笑了笑,“没关系,做这东西不是为了卖。我自己收藏着,不介意手工粗糙些。”
  收藏?双十年华都不到的小娘子在待嫁期间收藏个棺材……
  康奇一脑门子雾水,可毕竟苏娘子压根也不是寻常人家小娘子的作派,自己只不过是个手艺人,不可过多干涉东家。
  他把劝阻的话活生生吞进腹中,又将这小屋的门钥也交给了苏榛:“苏娘子,这隔间是单独的,里头的工具一应俱全,您可以随便使。从今日开始除非您同意,否则谁也进不来。”
  “多谢。”
  康奇又跟苏榛讲解了一番屋内设施,柴在哪儿、水缸在哪儿,便退了出去,从屋外轻轻掩上了门。
  屋内,苏榛划上了门拴,这才解开随身带来的背包,从里头一一拿出她所需要的工具:一盒朱砂、七枚在杂货铺子买的针、一支普通的毛笔。
  她自嘲地轻笑。这破针,跟现代的时候她家收藏的殓尸银针相差甚远。她才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想着这辈子要远离“殡葬大业”,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还得操办这些,小时候学的东西居然还真用得上。
  格外无奈,一边腹诽一边把七根针一一穿引三寸白麻。再将毛笔蘸上朱砂,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口诀便在耳畔回响,她压根也不可能忘。
  朱砂笔顺着康奇雕出的纹路描。家里《葬魂谱》写过镇魂木配北斗棺,需以活人之血引三魂。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的引魂血更“值钱”了,只不过以前放血引别人的魂,如今是为了护住自己。咬了咬牙,把七枚针按北斗七星方位刺入掌心,鲜血顺着针尖滴入船棺,在朱砂纹路间滴入、细细蜿蜒。且用朱砂笔沾着血滴在棺底画上了往上咒。
  最后一个符咒完成,整具船棺突然渗出白雾。苏榛念起祖传的镇灵口诀:“三魂归位,七魄入身,阴阳不隔,万邪莫侵。”
  月升时分,她亲自给船棺刷上第一遍桐油。第一步完成,她静候“她”的到来……
  ***
  嘉年华后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其实白水村民也不过才休息了几日,便又摩拳擦掌想着做些新营生。
  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若是有新营生,牵头人也得是苏娘子跟萧家人。但非亲非故的外迁户,人家拉扯村里一回已经是天大的情份,没道理下半辈子就赖上去。所以每日三三两两的都只敢去乔里正家商量,看看村里是不是能有啥安排或者门路。
  可还没等大伙儿讨论出个甲乙丙丁,州府那边就传来好消息,重云公子临行之前帮着递上去的《白水村修路条陈》审批通过了,要修路,且修的正是白水村至兴盛湖的官道!
  文书从府衙传到县衙,县衙不敢怠慢,派了最快脚程的马专门飞奔送达至白水村,并也责令县衙负责,限五日内呈报修路民夫名册。
  一石激起千层浪,乔里正激动地在收到文书的当下就吹响了集议的牛角号。
  时值正午,各家都在屋里暖暖和和的吃午食呢,一听集议号都响了,赶紧抹干净嘴裹上棉袄就出了门。
  寒冬未过,风卷着雪粒子掠过乔家门口的空敞地、却压不住村民的热闹声。猎户村向来没“户主才能参会”的迂腐规矩,猫冬时节本就无事可做,一听集议号角,各家老少抄起家伙事儿就往外跑。比如舒娘家祖孙三代全来了,还揣着一袋子炒栗子。
  各家还拎着新置的月亮椅,正是苏榛木工坊七成价的实惠物件。
  萧家离乔家最近,也就来得最早,萧容跟乔里正、山梅、乔大江一齐支起了柴火堆,摆了些炭盆。
  待火燃旺,村中人也就应到尽到了。大伙儿一瞧乔里正那个笑出褶子的模样儿就晓得是好事宣布,便催促着他赶紧说。
  乔里正的手指摩挲着文书边缘,清了清嗓子,扯开嗓门念:“白川府太守苑琅令事!白水村至兴盛湖官道乃州境商运要道,今奉部文,着即兴修!”
  啥意思?没听懂,这文诌诌的话,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安静静的没人吭声。
  乔里正当然了解村民,索性又中译了个中:“就是要给咱村修路了,一直修到兴盛湖镇!”
  这话音刚落便炸开了锅,声浪几乎掀翻柴火堆!火星子窜上半空,映得众人通红的脸上满是笑意。
  小平安挥舞着还沾着炒栗子碎的小手,脆着嗓子喊:“修了路就能去城里看杂耍咯!”
  这话逗得周围人哄堂大笑。李家婆婆眼睛里闪着光:“等路修好了,咱打的野味儿能卖去州府!到时候买串糖葫芦都不带眨眼的!”
  她话音刚落,丽娘就接上了:“咱的餐车营车出山不也方便了!”
  “对对,咱们跟兴盛湖一齐做买卖去!”
  就连苏榛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心想那个太守风流归风流,办起事倒着实是快呢。
  还得是萧容最为冷静,“敢问文书上可写了修路细则?款项、地皮以及劳役怎么分派?”
  大伙儿一听,立刻又静了,催促着乔里正继续念。
  乔里正:“其一,限县衙督办,五日内呈报民夫名册。民夫征调按一成白水村村民、一成兴盛湖镇民、二成流民、三成匠作、二成厢军、一成杂役分派,敢有瞒报者,立杖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