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他对着虚空,无数次在心底质问:为何会如此?他明明已经铺好了路,那道放行的密旨甚至已经送到了左延朝手中,只要再等几日,等风头稍过,等一切安排妥当…他的清珏,本可以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至少…留一条性命。
  可偏偏就在这最后关头,人没了,死在他自己的府邸里,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接受?这让他如何不自责?这让他如何面对自己身为父亲的失败和身为帝王的无力?
  没人能事事顺意,包括站在权利之巅的帝王。
  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怨愤和一种深沉的、无法摆脱的哀恸,在沈明堂胸中反复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恨,恨这冰冷的权力场,恨这造化弄人,恨一切事情均不可控。
  可更多的,是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和自我怀疑的深渊。
  他坐在龙椅上,俯瞰着这万里江山,却只觉得一片荒芜,一片冰冷,连仅存的一点为父之心,也被碾得粉碎。
  又过了几日,当那股噬心的痛苦稍稍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沉重冰冷的决断时,沈明堂再次坐到了御案前。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提起了那支沉重的朱笔。
  这一次,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他取过一张特制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暗黄色笺纸,笔尖蘸饱了浓墨,却悬停良久。
  最终,他落笔,只写了三个字,笔力千钧,透着一股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森然:
  留全尸。
  墨迹在暗黄的笺纸上迅速干涸,如同凝固的血液,沈明堂拿起私玺,重重地盖了下去。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复杂的指令,这三个字,就是最终的态度,也是最后的…仁慈?或是…赎罪?
  “来人,”沈明堂的声音沙哑。
  “老奴在。”老太监如同影子般从角落出现。
  “送去天督府,给左延朝,即刻。”沈明堂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笺纸递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密笺在深夜被无声地送进了天督府指挥使左延朝的书房,书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
  左延朝独自坐着,看着桌上那三个力透纸背的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和了然。
  他对着那三个字沉默了许久,指节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叩响。
  终于,他抬手,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铜铃,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楚世安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剪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一身紧束的黑色劲装,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左延朝。
  左延朝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将桌上那张暗黄笺纸向前推了半分。
  楚世安的目光落在纸上那三个字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他伸手拿起那张纸,指尖在“留全尸”三个字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其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贴身的衣襟内。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沉重的寂静在书房内弥漫,只有窗外遥远的更鼓声。
  左延朝依旧垂着眼,仿佛在沉思。
  楚世安则如同影子,静静等待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左延朝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楚世安会意,对着左延朝的背影,无声地抱拳行了一礼。随即,他转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了外面的黑暗。
  天督府地牢深处,那道沉重的玄铁门再次被打开,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在死寂的通道内回荡,惊起远处牢笼里几声不安的躁动,又迅速平息。
  楚世安带着两名同样身着黑衣的心腹府卫,出现在关押那个神秘黑衣人的牢房外。
  牢房内没有光,只有通道壁挂火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角落里一个倚墙而坐的模糊轮廓。
  楚世安没有进去,他站在牢门外,隔着冰冷的铁栏,目光落在那个黑影身上。
  黑影似乎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黑暗中,两道目光短暂交汇。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们二人依旧没有任何言语。
  良久,楚世安挥了挥手,一名府卫迅速上前,走向角落里的黑衣人,双手递上一杯酒。
  另一名府卫则拿出一个厚重的黑色布袋。
  眼前的酒杯逗笑了角落的黑影,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被关押多日而有些僵硬,当看到府卫手中的黑布袋时,那平静的眼中似乎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转瞬即逝。
  楚世安依旧沉默地看着。
  两名府卫动作麻利而无声,他们没有粗暴的拉扯,只是上前,示意性地扶住了黑影的手臂。
  黑影没有任何反抗,配合的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一刻也不曾犹豫。
  布袋口迅速收紧,扎牢。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一个原本有血有肉、承载着巨大“秘密”的人,就这样被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口袋,变成了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楚世安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地上微微隆起、再无动静的黑色布袋,眼神复杂难辨。
  他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两名府卫立刻抬起那沉重的布袋,步伐沉稳地跟上。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地牢幽深曲折的通道,避开所有可能的耳目,从天督府一处极其隐秘的侧门悄然离开,一辆蒙着厚布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外。
  布袋被迅速抬上车厢,楚世安翻身上马,两名府卫则坐上了车辕。
  马车在寂静的玄武大街上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很快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马车一路不停,径直驶出了帝都高大的城门,守城的卫兵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并未阻拦盘查。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远离官道,进入一片荒凉偏僻、杂草丛生的乱葬岗。
  此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但大地依旧被深沉的墨蓝色笼罩,寒意刺骨。
  马车停下,楚世安和府卫跳下车。
  两名府卫动作熟练地在乱草丛中寻了一处稍显松软的土地,开始挖掘。
  泥土被铁锹翻起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坑很快挖好,不深不浅,两名府卫将那个黑色布袋小心翼翼地抬入坑中,放平。
  楚世安站在坑边,低头看着那被黑色布料包裹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久久未动。
  两名府卫拿起铁锹,开始填土,冰冷的、带着潮气的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抹神秘的黑色。
  当最后一锹土落下,地面微微隆起,但看不出太大异样,两名府卫完成任务,默默退到马车旁等候。
  天边那抹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驱散了些许黑暗。
  楚世安独自一人,站在那座新起的、毫不起眼的土包前。晨风带着寒意吹起他黑色的衣角,他沉默地伫立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片新土上,仿佛要穿透泥土,再看一眼里面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云层,照亮远处帝都巍峨城墙的轮廓时,楚世安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那土包一眼,步履沉稳地走向马车,翻身上马。
  “走。”一个简单的字,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马车调转方向,朝着沐浴在初生晨光中的帝都驶去。
  楚世安的身影端坐马上,背对着那片迅速被抛在身后的荒凉乱葬岗,逐渐融入帝都城门洞开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只有那座低矮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乱草丛中,很快便会被荒草彻底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帝都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普照,而昨夜的秘密与亡魂,已被永远埋藏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土之下。
  永隆二十年,八月。
  大漠的夏天,酷烈得如同熔炉。
  天空是刺眼的、毫无杂质的蓝,阳光毒辣得仿佛要将大地烤化,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扭曲着视线,连戈壁滩上最顽强的骆驼刺都蔫蔫地垂下了头。
  这个月,任久言年满二十,弱冠之年。
  在褚国,男子二十行冠礼,是成年的象征,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本应宴请宾客,接受长辈祝福。然而在鸿滇新城,在风沙酷暑的边陲,没有宴席,没有宾客,没有祝福,甚至,连他自己都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只有述律然,在某个夜晚清点物资名册时,无意中瞥到了任久言的生辰记录,心头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