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轻描淡写地承认,“我是x.slide的实际控制人。”
  这话一出,四周气氛诡异地沉寂下来。不仅是时闻,连霍耀权都出乎意料地皱了皱眉。
  时闻微微瞪圆眼睛,有些错愕地望向他。
  霍决与她对视一眼,又别开,食指在她手背安抚地轻挠一下。
  “对冲基金已经入场。”顶着霍耀权不辨喜怒的目光,霍决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平静宣布,“明天,x.slide会发布针对沈氏集团的沽空报告。三篇。128页。”
  “——我要做空沈氏。”
  正午高悬的日慢慢往下滑落。
  风在无垠的海上搅动,制造出沉默的声响。
  霍决礼貌地空出十余秒时间,供在场的人消化其中含义,而后才不疾不徐地继续往下说明。
  “沈氏船业ipo情形不乐观,我们如果中断合作,他们今年年底极大概率再次上市失败。根据对赌协议,他们需要向投资者赔付天价回购款与利息。除此之外,沈氏集团一年内到期的债务超过230亿,踩着资不抵债的线,已经不声不响卖出去十几个优质项目。房产板块最赚钱的海悦星光广场,也准备低于7折卖掉。再接下来,新区港口最具价值的那块地也留不住,都得低价转让保现金流。”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而霍氏控股,会是这场交易最终的受益方。”
  “低买高卖做空套取的利润,加上海悦星光广场这个即时盈利项目,再加上新区港口那块地的前景,应该抵得过我们被冻结的那笔预付款——还绰绰有余了吧。”
  日光底下无新事。人类对权力与金钱的追逐,对猎物的围剿,由始至终都是一个调性。话讲得再文质彬彬,打扮得再衣冠楚楚,本质也不过一场血腥野蛮的清洗与吞并。
  时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时鹤林,握他的手不自觉用力几分。
  霍决右腕的白奇楠紧贴着她戴的翡翠,太过熟悉的触感,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攥得更密不可分。
  浪一波一波地向前翻涌。
  令人煎熬的白噪音不知占据了听觉多长时间。
  霍耀权沉吟不语,嘴角撇下,眼睑微微眯起,手指轻轻敲打着黑檀木。
  过了许久,终于开口,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个人姓沈,你信得过?”
  “我知道他的软肋。也有他的把柄。”霍决似乎猜到会有此一问,“他当年差点死在伦敦,我投资了他一笔钱,让他顺利活下来,有了初创码人的资本。我和沈夷吾没什么私人恩怨。但brian不一样。他在这件事上,情绪驱动力比我强太多了。”
  “没恩怨?”霍耀权语气平直,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没恩怨,值得你费这种程度的心思去算计?你一开始就在打这主意。连我都瞒着。”
  “先前计划得不周全,怕爷爷知道了忧心。”霍决从善如流地低头认错,却显然没几分愧疚。
  霍耀权冷嗤一声,“准备多久了?”
  霍决回答,“有段时间了。”
  话虽轻巧,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时间必定是以年为计量单位。
  霍耀权苍老皲皱的手摩挲着手杖上切割完美的宝石,静了片刻,沉声问,“有几成把握?”
  霍决淡淡颔首,“不会让您失望。”
  霍决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不留余地。然而在言语上,却几乎不说“绝对”之类的话语。
  霍耀权了解这个由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孙子。于公于私,不论哪一个方面,霍决都是儿孙辈里与自己最相像的那一个。既说了出口,他就不会令自己的承诺落空。
  此刻的沉默等同于首肯。
  霍决略略俯身,将那张存储卡往霍耀权的面前更近地推去,“您掌掌眼,指点一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老眼昏花,哪里还看得清字。”霍耀权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直接收下,只不咸不淡点他一句,“现在是后生世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成是你自己的本事,亏是你该吃的教训,不必再事事问我这老头子的意见。”
  “那常叔叔那边,您什么时候有空过去叙叙旧?”霍决装作听不懂,仍维持着不矜不伐的姿态,“届时,还能顺道过去探望一下我父亲。”
  霍耀权意味深长睨他一眼,不答。
  霍决淡笑,接下来一句话,就讲得不知究竟是提议还是胁迫,“来之前,照您习惯找赵天师翻过黄历了。明天礼拜二,廿八,宜出行会友、交易订盟。好意头,不如就明天?”
  明天?
  马上日落月升,离明天就剩不到七个钟。
  霍耀权怫然不悦,板起脸抄起手杖就要抽过去,口中斥道:“正衰仔!廿几岁人,要阿爷仆心仆命帮你卖人情都唔止,仲要立时立刻听日就做,手脚慢啲都唔得。好有出息啊你。”
  [臭小子!二十多岁人了,要爷爷仆心仆命为你卖人情也就罢了,还要急急忙忙明天就去办,动作慢点都不行。你可真有出息。]
  表面是骂,实际态度明显已经转变。
  霍决懒洋洋接住手杖,没肯在时闻面前挨这一下。
  又慢条斯理帮老人家把东西归于原位,没个正形地胡诌,“冇计。你心急抱曾孙。我咁孝顺,宜家太太都追唔到,边敢慢慢嚟啊?”
  [没办法。您心急抱曾孙。我这么孝顺,现在太太都追不到,怎么敢慢慢来?]
  ……胡说八道什么!
  逼得本已极力降低存在感的时闻,又暗暗咬牙,拼命拿指甲去掐他手心。
  霍耀权面色不豫,瞥了面前这对别别扭扭扮无事的后生一眼,烦躁地摆手挥退,“你孝顺?你激得我心血少。快啲扯,费事见到你眼冤,啲鱼都畀你吓走晒。”
  [你孝顺?你气得我心血少。快点走,免得见到你心烦,鱼全都被你吓跑了。]
  霍决不肯走,将与时闻暗暗角力的手藏到身后,彬彬有礼地提醒,“仲有样嘢,爷爷寻日应承过我嘅。”
  [还有样东西,爷爷您昨天答应过我的。]
  霍耀权已经乏了,懒得再管教他,只向不远处的保镖做了个手势,不恶而严地数落一句,“冇规冇矩。连茶都冇杯我饮。”
  [没规没矩。连茶都没得让我喝一杯。]
  霍决笑了笑,又毫无悔意地认了句错,“下次补过。”
  黑西装保镖脚下无声地走近,双手呈上一个尺寸小巧的螺钿镶嵌珍宝盒。
  霍耀权拿在手里,难得缓下脸色,颇有几分柔和地摩挲着盒盖上的那枝寒梅。
  而后越过霍决,将它珍而重之地递到时闻面前,语气亦稍稍缓和些许,“听只化骨龙讲,闻女你就嚟生日。哩份系爷爷小小心意。望你年年岁岁,心想事成。”
  [听这化骨龙讲,闻闻你就快生日。这份是爷爷小小心意。希望你年年岁岁,心想事成。]
  时闻猝不及防。
  刚刚爷孙俩你来我往那番对话,令她身心都紧绷着。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这么突兀地转到自己身上来。一时僵着没动,也没说话。
  霍决垂眼看她,轻轻捏了捏她指根,温声提醒,“仲唔多谢爷爷?”
  [还不谢谢爷爷?]
  这话说得太亲密了。
  他们的姿态也是。
  时闻并不迟钝。
  霍决特意带她到海上来,当着她的面,跟霍耀权谈论这么重要隐秘的信息。而霍耀权居然对她在场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反应。
  时闻感觉自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眼前这个珍宝盒中收纳的东西,究竟蕴含着什么意义。
  霎时间更难以置信。
  亦更不敢伸手去接。
  霍决站在她身侧,静静注视着她侧脸,一言不发,没有再出言催促。
  反倒是霍耀权略抬了抬手,平和劝道:“爷爷亲自畀你嘅,闻女你唔使紧张,唔会有人够胆有意见。我年纪大啦,只手一直咁攞住,好攰,亦都唔想再嘥心机去干涉你哋班后生仔啲嘢。你收低之后,若然真系唔想要,返去再同隔篱个衰仔慢慢嘈。”
  [这是爷爷亲自交到你手上的,闻闻你不用紧张,不会有人敢有意见。我年纪大了,手一直这么拿着,很累,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干涉你们年轻人的事。你收下之后,倘若真的不想要,回去再和旁边那个臭小子慢慢吵。]
  大长辈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
  自己再僵持下去,未免太过失礼。
  况且,霍决刚刚那番话,还一直沉重地盘踞在她心间。
  左手被不轻不重地攥着。时闻衡量再三,终究还是拿捏着一半的度,硬着头皮接过,颔首道了句“多谢霍爷爷”。
  霍决不动声色地拎了拎唇角,略微欠一欠身,半刻不多留地向老爷子告辞。
  时闻将那个精巧昂贵的珍宝盒拿在手里,手脚僵硬地跟在身后。
  然而正当他们转身走落阶梯之时,霍耀权又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阿决。”
  霍决没有松开时闻的手,闻言回了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