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海钓艇艉阱的天幕很小,挡不住所有渗进来的日光。
  霍耀权的脸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显得庄严、冷肃,同时又无可避免地,透露出某种浓重的疲惫与衰老。
  他定定望着即将离开的两个年轻人,眸光深沉,慢而平静道:“嗰个始终系你老豆。无论佢以前点对你唔住,你顾念生恩,畀条生路佢行。就当睇喺爷爷份上,唔好搞到我百年归老,冇面落去见你嫲嫲。”
  [那个始终是你父亲。无论他以前怎么对你不起,你顾念生恩,给条生路他走。就当看在爷爷份上,不要让我百年归老,没有颜面下去见你奶奶。]
  霍决长身而立,面无表情听完。
  沉默几秒,倏忽笑了笑。
  虽然那笑意丝毫未及眼底,反而漫出一种潮水般的麻木与冷漠。
  “我应承过嘅,讲到做到。至于其他人肯唔肯放过佢,就只怕轮唔到我话事。”
  [我答应过的,说到做到。至于其他人肯不肯放过他,只怕由不得我做主。]
  他没有正面回答霍耀权的问题,只在离去之前,曲指敲了敲船舷,换了副腔调,语气淡淡地提醒:
  “——都系眼前嘅嘢最重要。爷爷,鱼上钓了。”
  [——还是当下的事最要紧。爷爷,鱼上钩了。]
  *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
  但昼间的明亮,已经让位于薄暮时分的含混与晦暗。
  游艇锚泊在无人打扰的亚港近海。
  浪微弱地起伏,将浓稠的日光消解,仿佛一片不小心打翻颜料的巨大画布。
  时闻和霍决坐在船头的沙发上,眼前是果核般沉坠的落日,落日底下,是空无一物的柑橘海。
  那顶燕麦色棒球帽被随意丢在角落,时闻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在夏日晚风中轻轻飘动。
  有几缕无知无觉地拂到霍决喉结上,被他玩味地绕在指节,没舍得摘开。
  那个贵重的珍宝盒被放在柚木桌上。
  锁扣完好无缺,没有被打开。
  霍决挑了一瓶唐培里侬,拿了两个香槟杯。好难得,居然主动给她斟了酒。
  玻璃杯里盛着另一片微观的海,玫瑰色的酒液,弥散覆盘子与黑樱桃的香气,摇曳影影绰绰的温柔。
  霍决慢慢喝空一杯,又去续另一杯。在那滩柔软光线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前,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说点什么。”
  时闻曲膝懒坐,单手撑头仰在沙发靠垫上,远远眺望这场壮阔而浪漫的日落,“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决提议,“夸我一句?”
  时闻回眸,平静而专注地瞵视着他,半晌,如实评价一句,“疯子。”
  霍决笑了,俯身凑过去吻了吻她眼尾,谦虚道,“谢谢。虽然你夸人的话并不怎么好听。”
  “你想听什么好听的。”时闻睫毛抖了一下,缓缓眨一眨眼皮,“夸你运筹帷幄,有勇有谋,什么人什么事都敢利用算计?”
  “哪及你半分勇。”霍决用指节剐蹭着她凉软的发尾,口吻漫不经心,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记者,继承的那点遗产都散了去做慈善。几年间明里暗里调查那么多事,没被揪住已经算命大,居然还敢先手扎沈家一刀。”
  时闻眉梢微抬,“又要怪我莽撞?”
  “只是肯定你在这件事当中的影响力。”
  霍决视线散漫地扫过来,脸上表情很淡,几乎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我。你和你的朋友,若得百分之一的好运眷顾,最终或许也能取胜。可是没有你,我绝不会介入这盘棋。”
  昼夜交替的光线,混淆过多浓烈厚重的色彩,角度被压得如此之低,几乎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除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
  “不会有第一个假设。”
  缄默许久,时闻终于在夜盲症状忽隐忽现的这个昏暗时刻,选择向他坦白,“从你找借口留下来照顾那株白掌的暴雨夜,我就已经决定了要利用你。”
  只是她始料未及。
  他实际为她做的,比她预期的,多出太多。
  也早出太多。
  霍决全然不觉意外,也不在乎,只垂落一片阴影,用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她花瓣一样的嘴唇。
  “我很乐意。”他的声音低得有些沙哑,“成为你所需要的,那百分之一的好运。”
  湿润的夜枝迅速生长。幽暗的对视令此刻万籁俱寂。只余海浪撞碎在另一个浪里的声音。
  时闻在对方漆黑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真切的倒影。
  咔哒。
  玻璃与金属碰撞出短促脆响。
  霍决将香槟杯随手搁置到一边。
  那个被刻意忽视的珍宝盒被拾起来。锁扣被单手弹开,露出收纳宝物的柔软腹部,艺术品般呈献到心仪之人眼前。
  充满光泽感的黑蓝丝绒布里,静静嵌置一对威尔士金素戒。
  一阔一窄。
  内圈以隽永字体刻写两个姓氏,fok&sik,霍与时。
  时闻曾经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戒指。
  它们过去被佩戴在霍耀权与他太太的尾指上。
  霍决身量很高,手骨也宽大。那两枚简约古典的小圆环躺在他掌中,被植物脉络般淡淡的掌纹纠缠着、承托着,显得如此珍贵而沉重。
  “这是霍家的家族尾戒。”
  霍决语气淡淡,有意不那么正式地,向她展示这对意义非凡的首饰。
  “别嫌寒碜。也别怕我现在就跪下。这个不会是求婚戒指。只是霍家一个老派又俗气的传统,用以证明当家人及其伴侣的身份。”
  他怕她退却。
  所以删繁就简,减去负担,叙述得轻飘飘。
  然而彼此都心知肚明,事实当然不似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时闻手心不自觉攥紧,风一吹,情绪就被拽着往看不清的方向拉扯。
  “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愿意收。”霍决低声,“但我需要你明白。时闻,这是我认定的。只属于你的。”
  他没有把戒指从珍宝盒里取出来,也没有强行逼迫她戴上,只任由它静谧无声地沉睡在匣椟里。犹如一个狂热而冷静的信徒,将自己的胸膛剖开了,只为让神明注视一眼正在跳动的心脏。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抖了抖,眼底情绪庞杂翻涌,同时感受到了撼动与酸楚。
  前夜他们回到江心岛。在那座玻璃日光房里,她不肯收他送的东西,拿身份和资格来挡,说他们哪里都不相称。
  于是第二天,他回霍耀权那里挨了一顿打。
  第三天,就把刻着姓氏的家族尾戒要来给了她。
  这显然不是花费短短三日就能办成的事。
  时闻习惯见步行步。而霍决与她截然相反。他上了心的事,无论挥霍多少个日夜铺垫都不会觉得浪费。
  而这枚戒指,时闻愿不愿意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由霍耀权亲自交到她手上的,等同于霍家承认了他们两个的关系。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又能是什么关系?
  时闻轻抿嘴唇,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你给我。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无论你需不需要。”霍决语气轻而笃定,“它永远在你触手可及之处。”
  落日消磨,时闻浸在他的目光里,喉咙品尝到了沙砾的摩擦。
  “阿决。”
  她唤他名字,携着一点点困惑与茫然,声音轻得仿佛一拂就散。
  “其实你分不分得清,这究竟是真实的感情,还是你表演出来的?”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
  漫长的十几秒。
  霍决雕塑般英俊的面庞,被夕阳分割成不对称的明与暗。他微微偏头看她,语气既无不快,也无波澜,“恕我冒昧,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有这样做的理由。”
  “因为你蔑视普通人。”时闻与他对视,语气更轻地沉下去,“但在某种程度上,你又希望自己拥有普通人的一部分。”
  霍决笑了一下,很冷,声音平直得毫无起伏,“谢谢你别出心裁的消极言论。”
  时闻闭了闭眼,忍受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不客气。讲事实而已。”
  霍决的指腹覆着薄薄一层茧,在描摹她的眼下痣时,常常会碰到垂落的睫毛。柔软而绵密的触感,像一只轻盈的雀,短暂栖息于他指尖。
  他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即刻开始一段不愉快的争吵。
  只专注地凝睇着她,有些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辩解,“我承认,我做不到像你希望的那么崇尚平等。”
  “那有什么办法呢。小狗和主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你可以随随便便丢下我。可我永远都舍不得丢下你。”
  “别拿漂亮话敷衍我。”
  时闻眉心轻轻地颦动一下,抓他右腕的指甲用力得陷进了刺青里,却仍极力表现得不为所动,“这世上没有往主人身上装定位的狗。”
  “如果你不总是到处乱跑,又总是那么冒失的话。”霍决充满技巧地为自己的行为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