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突然想起自己左手还戴着那只显眼至极的翡翠镯子,她当即要动手摘下来。被霍决用了点技巧攥住,不露声色地借着体格的绝对优势,将她轻而易举地带到日光底下。
  “别怕。”他态度戏谑,毫无作用地低声安抚,“该挨的打,我昨天已经挨过了。”
  两架游艇并排泊在一起,靠得太近,彼此免不了打了个照面。
  海钓艇头轻尾重,特意避着日头的方向锚泊,能打下一小块遮阳的阴影。整个船艉都被齐腰高度的甲板水箱包围起来,艉阱区域相较而言没那么宽敞,休息区只有两张l型沙发,但功能实用,钓竿支架、冰箱、屏幕、烧烤台一应俱全。
  船上几个保镖,作派与霍决身边那群如出一辙,皆戴着墨镜,训练有素地守在位置上。
  霍耀权年过七十,仍精神矍铄。手持钓竿立在船舷边,头戴钓鱼帽和偏光镜,速干衣下面还套着冰袖,装备和姿态比两个小辈专业太多。年前听闻他摔过一跤,身体不太好,现在想来大概也做不得真。
  老爷子的真实性格,与在公众面前呈现的谦逊和气截然不同。此时喜怒不形于色,明明已经看见了来人,却仍一动不动地视若无睹。
  而受从小的礼仪教育影响,时闻实在没脸在长辈面前同霍决拉拉扯扯。惟有暂时忍下惊慌与愠怒,尽量表现平静,实际却暗暗咬牙狠掐他的虎口泄愤。
  霍决浑然不觉痛似的,唇边还折起淡笑。他把自己的棒球帽摘了,反手扣到她头上,装模作样解释一句,“不骗你。真是为了正经事。”
  言罢,自己长腿一迈,先跨过海钓艇,而后不由分说直接将她也抱了过去。
  时闻神情紧绷,被生硬地带到霍耀权面前见礼问好。
  霍耀权睬都不睬霍决,当这亲孙不存在,倒是平心静气地对时闻颔了颔首。
  霍决全无遇冷的自觉,神态自若地帮她在支架上挑了一把轻便的海竿。
  时闻哪里肯接,僵在原地跟他无声对峙。只恨不能当着霍耀权的面,甩他这混不吝的乖孙一巴掌。
  霍决佯装无辜地抿了抿唇,明明两头受气,看起来反倒是在场心情最好的那一个。
  他随意抽出一根钓竿,动作利落地配好铅坠挂好饵,往外抛投,又试探着拉了几下,没挂底,这才把钓竿递到她手中,哄她,“电绞轮不费力,拿着玩玩。这边石斑多,试试你的新手期运气。”
  时闻哪来的心情钓什么石斑,冷泠泠地瞪着他,用口型无声骂他“有病”。
  她骂人语句匮乏,霍决恶劣地装看不懂,还懒洋洋拿食指点了点自己耳骨,用低低的气音答她,“can’thearyou.”
  时闻一时火气都压不住,冷笑一声,也不管这么硬生生地捋会不会痛,不管不顾就要将翡翠镯子脱下来,还抢先朗声唤一句,“霍爷爷!”
  ——脾气这么大。
  霍决失笑,即刻认输,不敢再继续逗下去。
  他一只手攥紧了她不让动,回身将她整个人挡住,好整以暇地面对应声回头的霍耀权,镇定地接着她的话问,“昨天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
  霍耀权站得稳,手里的钓竿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察觉不出这对后生在闹别扭,还是根本懒得理睬,只从鼻腔挤出一声冷哼,语气严厉而冷肃,“沈亚雷的事没你们小年轻想的那么简单。”
  这个名字出现在他口中实属意料之外,时闻掰扯霍决手臂的动作霎时间停了下来。
  而霍决则微微耸了耸肩,侧首对她做了个无辜的表情,那意思分明是说——“看吧,我就说是正经事。”
  霍耀权摘下偏光镜,不怒自威地瞥他们一眼,将钓竿固定到插筒里,自顾自往艉阱沙发走去。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凡事有个度。如今大半个沈家都依附沈亚雷而生,你歪脑筋动到他身上,沈夷吾第一个要你死。”
  “年轻有优势。”霍决没有跟过去,和时闻并肩倚在船舷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这一件事上,说不定是我动作快些。他先死。”
  “狂妄。”霍耀权面色沉冷,怫然低斥,“你这位置才坐多久,真以为有多稳了。沈家在云城扎根多少年,你以为吞掉他们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不容易。”霍决认同地点了点下巴,而后淡而不厌地收起笑意,话锋一转,“——可是我为什么要做容易的事?”
  他微微挑着眉,那副居高临下的轻慢姿态在长辈面前也毫不收敛,“这还是爷爷您教的。知难而行,才有乐趣。”
  霍耀权脸色很沉,但没有更多表情,也没有出言教训他。只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极缓极慢地摩挲着手里一根银雕嵌宝的黑檀木手杖。
  霍决昨日的伤,约莫就是这根手杖抽出来的。
  “沈家发家史不光彩,有些旧事,倘若被有心人摆到台面上,后果可大可小。当然,这也取决于由谁去追究评判。”
  霍决声音低而沉,一双黑眸无波无澜。说及此,讳莫如深地停顿几秒,从口袋取出一片小小的存储卡盒,夹在指间向霍耀权展示。
  “我记得奶奶有个表妹,她先生姓常,独子早年一直在外攒资历,近几年才授任调回京。您带我去过几次他们的家宴,让我喊他常叔叔。今年三月我去京城出差,巧得很,还在会上和常叔叔闲聊了几句。”
  “霍决。”霍耀权微眯眼睛,声色俱厉地制止他,“有些话,你想清楚再说。”
  霍决撩起眼皮看向自己的祖父,轻笑着低了低头,言行斯文有礼,实则半点没将这句警告放在眼里。
  “常叔叔和俞海鹏俞市长是旧识。他比我想象中更关注云城的近况,也比我想像中跟俞市长联系更紧密。以他目前平步青云的势头,若要继续向上走,想必不会推拒一项唾手可得的政绩,也会相当乐见于拦路的障碍消失。”
  洞虚真人
  霍耀权冷冷呵斥,“带你拜访这些长辈,是为了让你开眼界、长见识,不是为了让你有底气胡闹搅局的。”
  “不过顺水人情罢了,怎么能算搅局。”霍决不紧不慢道,“只是我辈分低,人微言轻,还得是爷爷您这样的人物出面做担保。事成之后,说不定还有人要回头感谢您搭了把手呢。”
  “混账!”黑檀木手杖将柚木地板砸出沉沉一声响,霍耀权横眉怒目,声音越发冷厉,“我看你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早在你初初回国时我就耳提面命跟你强调过,无论如何,都不能掺合进这种事。先前也告诫过你,没必要为了贪沈氏那点股权而冒进,免得日后栽跟头。你不听,执意要顶着董事会的压力同沈夷吾合作。我七老八十了,不想抓着这些事不放,所以懒得管你。结果呢,你前脚刚跟沈氏船业签完订单,扔进去几个亿的预付款,后脚就又要去添这一把火堵死沈家的后路。我且问你,你究竟图什么,这么做究竟能得什么益处!”
  捱了这一通疾言厉色的责骂,霍决仍面不改色,甚至还游刃有余地笑了笑,“不付这笔钱展示一下诚意,沈夷吾怎么可能会允许我们的人靠近船厂半步?”
  不等霍耀权下一句叱责落下。他拿开时闻手里的钓竿,往船舷边上随意一插,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带她几步走上艉阱阶梯。
  时闻有一瞬的犹豫。
  但也仅仅一瞬。
  终究还是没有挣脱,沉默地跟他走在一起。
  不论他们彼此之间关系如何变化,在他面对外界诘难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选择站在他那边。
  他们没有落座,一高一低两个年轻人,逆着被日光晒烫的风,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长辈面前。
  那片薄而沉重的存储卡,被轻轻放在柚木桌上。
  “您还记得沈夷吾有个亲弟弟吗?”
  霍决锋利的眉眼压低,突然开口,提及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物。
  “当年准备回国继承遗嘱里的产业,结果却死在飞机上的,那个出了名的倒霉鬼。他有个遗腹子,原名沈朔,如今换了国籍更了名,改叫briansum。这人在美国注册了一家调研机构,运营总部设在亚港,您或许听过这家机构的名字——x.slide。”
  时闻静默无言地听,与他相握的手微微一紧。
  x.slide是近年横空出世、至今从未失手的秃鹫公司。主要通过研究目标公司的业务状况,发掘经营及财报中的漏洞风险,提供商业欺诈报告、会计欺诈报告和基本面问题揭露三种研究产品,进而通过做空操作套利。
  他们的目标通常是在美上市的中概股,以及在港上市的国内企业。成立至今,整套模式已经运转得非常成熟。
  时闻一个跑财经口的记者,自然对这家机构颇多关注。只是x.slide活动并不频繁,对外形象又异常神秘低调,创始人从未公开参与过任何媒体活动,所知信息少之又少。
  这么一家调研机构,会和霍决有什么关系?
  很快。
  霍决就主动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