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知过了多久,颠倒的视野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向她走来。
  霍赟应该是赶最后一趟安检进来的,步伐慢而沉重,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已经着急过了。
  时闻不接电话。她的去向存在那么多可能性:改乘其他交通方式了;回学校了;去酒店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这偌大的机场里,一处一处找过来。
  彼时霍赟已经开始在白塔寺的修行。
  李业珺劝不回他,冷厉又慈悲地给他定下一个胡闹的期限,命令他期满即返。
  寺里住持不敢真的收他,只当他是上山听课的居士,每日晨钟暮鼓,给他安排些抄经洒扫的功课。他自己把头发剃了,理成一个短短的圆寸。
  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闻也不。
  但她不会刨根究底问为什么,也不会像别人那样质疑他的决定。
  今年入秋,时闻坐很久的车,到雁回山去看过他一次。霍赟和她在湖边的银杏亭阁对坐,相顾无言良久。她勉强笑着摸了摸他的圆寸,说他像只长得好看的猕猴桃。他忍受着她如旧日的亲近,没有去攥她的腕,只轻声说了句“山路不好走”,让她以后不要再来。
  如此相隔几月不见,霍赟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仍是端正俊朗,眉眼温润。或许是在禅寺里沉浸太久,整个气质越发内敛。今日下山,黑色长款羽绒服里还套着灰扑扑的居士服,鞋也是做工粗糙的一双。
  国内航线的头等舱休息室不是24小时服务,找不到更舒适的地方可以度过。夜里机场很冷,霍赟将自己的线帽摘了给时闻戴上,又将颈间绕着的灰色羊绒围巾取下,折叠成方块给她当作枕头垫着。
  “睡吧。”他盘腿坐在地上,很轻地握住她垂落的手,“我在这里。”
  时闻呆呆望他,喉咙好似痉挛了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雪是死亡的、纯白的名字。在备受煎熬的混乱睡眠里,她梦见更大的雪落下来,要将世界牢牢覆盖。有一道目光,离她很近,又很远。始终阒寂、柔和、不善言辞地注视着她的挣扎。
  所有一切都在推着时闻向前。
  北方的雪落到南方,化作一场冷雨。
  时鹤林的葬礼举行得简单而潦草,时闻没有广发讣告,到场的人数寥寥。
  阮聘婷体面周全,肯帮死在狱中的前夫处理丧事,已然仁至义尽。阮微尚且年幼,抱着时闻哭了又哭,伤心得昏睡过去,被安慰着抱进车里。阮聘婷看着故人之女,疏离而和善地嘱咐,“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又盼她一切都好。
  时闻颔首应下。
  但心里已经知道,往后再难有碰面的机会。
  天穹震颤,阴雨止息,人生于刹那间凝结。
  时闻默默收了伞,灰色雨滴沿着伞骨滴落,将青石板洇得更湿。人都走尽,她拾级而上,重新回到父母墓前。
  生死之间只隔了一张纸、一抔土、一块石碑。所有事情在这条分界线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所有愤怒怨怼在此刻,都分崩离析。
  阿爸与妈妈葬在了一起,时闻想,从今往后,这世上就真的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霍赟是留到最后的一个。
  他换下朴素的居士服,穿考究的定制西装,又恢复成往日那副翩翩贵君子姿态,静静立在一棵松青下。
  在旁等候已久的保镖上前,毕恭毕敬欠身,言语却隐隐压迫,说是夫人请他回家。
  时闻站在低势的石阶,与他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对望。心中遗憾怅惘,知道自己连累了他。如果不是坚持陪她回来,他至少还能继续拥有一段短暂而片面的自由。
  霍赟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没有言语,只翘起一边嘴角,很轻地冲她摇了摇头。
  有些人的路,是既定的路,偏离轨道些许就会被强行修正。他并无反抗地随着保镖往下走。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快而沉稳的脚步声。
  时闻迟钝回头。
  霍决一身肃穆,风尘仆仆,来得很迟。
  英国遭遇极端寒潮,情况不比安城好多少,数百架航班取消,希思罗机场险些陷入瘫痪。从收到消息到赶赴回国,能在葬礼当天出现,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最早。
  这令时闻又一次明白“距离”这个词的实质意义。安城已经够远,英格兰更甚,间隔一片大陆,一湾海峡。人生越往后,就有越多需要陪在身边的时刻无法被满足。毕竟对方与自己都是可怜兮兮一滩血肉,难以跨越不可抗力与客观限制。
  而时闻已渐渐学会独自面对。
  霍决的头发留长了些许,利落地向后抹,露出饱满额头,衬得五官更锋利。他从来不肯以疲态示人,一身乌黑西装穿得典雅倜傥,配饰亦一丝不苟。但时闻看得出他隐忍的倦累,那双瞳孔凝着一点琥珀色光点,又被灰暗的天压得阴鸷。
  他停在地势稍低处,与霍赟淡淡对视一瞬,又默契别开。
  兄弟俩一人向上,一人往下,沉默地擦肩而过。
  霍赟就这么安静地离开,没有同时闻告别。因为她今日已经经历太多告别。
  时闻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视野之内。
  霍决三两步靠近,强行遮挡她视线。
  只要霍决在场,时闻的目光就永远只能落在他身上。
  时闻以为他会责备自己不接电话,但他没有。那只手温暖而干燥,不容置疑地拢住她。
  南方沿海的冬天并不冷,她的手却总是冰凉,需要从别处汲取暖意。
  阴天傍晚,光也昏沉,风也倦怠。
  他们没有交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并肩站在她父母墓前。直至黄昏暗下来,时辰划开昼与夜的界限。
  霍决是她夜里的眼。
  他永远走在她前面,牵她的手,分开苦涩的绿意,带她从迷宫离开。
  然而或许是那天夜色太沉,时闻笨拙到连这样小心翼翼都走不稳。
  下阶梯时,手中的伞被碰掉,她弯腰想要拾起。
  结果一躬身,指尖触到潮湿的泥土,躯壳就像要被大地吞没般沉沉往下坠。
  顷刻间爆发剧烈咳嗽,一声声震颤,胸腔迸出铁的苦锈味。
  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得干净,否则这团血肉就会重得、痛得她再也起不来。
  过去几日,她在凛冽的暴风雪里狂奔,在空旷的机场里无望等待,在森冷的停尸间里辨认父亲面容,在群山环绕的雨里与过去告别。
  到这一刻,一切结束。
  支撑着她的那一口气,忽地就散了。
  在时鹤林死后第五天,时闻的心脏终于后知后觉地恢复跳动,感受到了那股尖锐、犷烈、漫长的痛楚。
  痛到极处,她不再瞻前顾后,第一次恸哭出声。
  霍决用了很大的力气,沉默而坚实地抱她,让她的身体不至于摔落,灵魂不至于消散。
  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与哀恸之中,他的气味牵引着她,为她构筑出一个粗砺而安全的巢。他试图让她在自己的怀抱里,重新落地生根。
  霍决最后决定带她离开。
  跨越大陆与海峡,去英国,去他身边。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他是这样对她说。
  彼时他已接手霍氏在欧洲的部分产业,有一定话语权,以及可供支配的资源。
  他帮她办理休学,重新申请院校,干净利落,为她安排一切。
  时闻有过不安,也有过犹豫。
  但没有坚定拒绝。
  霍决似乎也笃定她不会拒绝。
  因为她在世上已无至亲,理应要与自己的小狗相依为命。
  第35章
  接下来的事情,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时闻办了休学,连期末考都没来得及参加,简单收拾了行李,在一个铅灰色的阴天,与霍决一起启程飞往伦敦。
  其实霍决更倾向让她直接退学,但时闻做事不像他那么极端激进,她习惯给自己留后路。
  事实证明,这是她为数不多值得庆幸的决定之一。
  落地时,古老的城市银装素裹,温度比她上一次深冬到访要低得多。
  据说这是近十年最冷的一个冬季,霍决告诉她:“伦敦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他们住在肯辛顿,毗邻荷兰公园的一栋花园别墅。白色外墙,三层高,拥有开阔的起居室与精心修剪的庭院。
  霍决今年夏天顺利毕业,没有继续深造,按部就班投身于家族生意。他的动向似乎也顺应了外界的推测——无意与兄长争夺继承权,远离云城的核心利益纷争,安分守己只吃欧洲市场这一小块饼。
  听起来很边缘,也很佗佻。但霍决比想象中忙碌许多,每天早出晚归,时不时还得飞一趟慕尼黑办公室。但凡出门超过两天,他都要把时闻带在身边,尽管她会嫌麻烦地小声抱怨。
  时闻大部分时间都更愿意窝在二楼窗边,看书、发呆、砌一个工程浩大至今未完成的树屋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