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小部分时间被强制要求外出散步。由他那位充当摄像头功能的斯拉夫厨子兼保镖陪同。目的地一般是丽兹酒店附近一家开业百年的老书店,或者泰晤士河岸随便一把公共长椅,又或者是能买到奇怪植物的哥伦比亚花市。
  霍决通常会在傍晚时分来接她。
  把她从推理小说堆里挖出来,带到对面的米其林一星吃晚餐。那家鳌虾做得相当不错,肉质细腻柔韧。酒的话,时闻一视同仁地不热衷,霍决也不许她多喝。
  她从周日花市买回来的盆栽绿植越来越多,几乎构成某类灾害,又不对它们未来负责。霍决倒没什么意见,每天还特地空出时间,衔着烟在露台浇水养护,也不让佣人碰它们。
  有时候霍决回来得晚,时闻吃过饭,在壁炉旁边看书看得昏昏欲睡。霍决携着一身寒气,用很低很沉的声音,在她耳边作一些事后完全记不起的无聊对话,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带回三楼卧室。
  她的房间铺满以轻柔藤蔓、花卉与莓果为纹样的地毯,空气弥漫清爽的苦橙叶味道,这是她身上的标识,叫人不会轻易错认。
  霍决照例会在她房间待一会儿,直至她在昏暗的夜里完全入眠,才绅士地从她梦中离开。
  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过得慢而轻盈。仿佛仗着年轻,就有大把时间可以浪掷。
  时鹤林生前对时闻十分宠溺,与此同时,他对时闻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给女儿定的目标一直是顶级学府的金融专业。具体的经营管理可以交给职业经理人,但等父亲退下来以后,继承权交到她手,她不能什么都不懂。
  到后来,时鹤林出事,时闻临时转向高考留在国内。安城大学她是卡着分数线进去的,可选范围很窄。最后是思及母亲以前的职业,才几乎是潦草地填下了新闻学。
  到现在,又重新来一遍,她越发不知如何选择。
  霍决也不催她,说是将她带在身边监督学习,实际上却是由得她游手好闲多久都可以的纵容态度。
  时闻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状态相当微妙。
  犹如仰面漂浮在晒暖的海上。睫毛挂着水汽,耳朵灌满海水,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清,躯壳随波逐流。
  又如一株浸泡在雨雪里的植物。外表看起来依旧蓬勃绿意,但根茎已经被浇得微微腐烂了,损伤不可逆,难说能不能重新开花。
  而霍决呢。
  霍决懒洋洋地跳下来,穿过闪闪发光的鱼群,陪她一起在海里漫无目的地游。
  他没有伞,也没打算遮,跟她淋同一场雨,用湿透的衣摆给她擦拭叶片,无所谓她开不开花。
  霍决从不要求她振作。
  一向如此。
  他只要她在身边。
  二月初,霍决空出十天左右的假期,问她想去哪里。
  时闻一向对伦敦的城市气质抱有偏见。她讨厌雾、拥挤和湿漉漉的街道,但又不得不长久地留在这里。所以一有机会,霍决就会带她出门。
  列夫近日已经学会煲粤式粥,他一边吃着班尼迪克蛋与艇仔粥混搭的早餐,一边与时闻讨论旅行目的地。
  时闻坐在餐桌对面,姿态懒散,兴致不高,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地理文化杂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选择困难症就拖延得越来越严重。
  霍决耐心地等了大半小时,直至秘书打电话来催出门,他才不紧不慢放下刀叉,循例问:“碰碰运气?”
  时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碰碰运气。”
  霍决接过她手中的杂志,合好,封面朝上,放在彼此中间。随后抽出一把餐刀,让金属刀光像蝴蝶般在指间危险旋动。
  三、二、一。
  对视一瞬。
  刀尖朝下,扎进厚而光滑的铜版纸里。
  哗啦啦翻开纸张,揭晓谜底,刀尖堪堪抵住第126页,是挪威壮阔空寂的冬日峡湾。
  ……看起来比伦敦好不到哪儿去。
  时闻不满抱怨,“什么手气啊你。”
  霍决好脾气地给她机会,“一分钟撤回,要不要反悔?”
  选择一次已经很难,第二次难保情况不会更坏。北欧好歹距离算近,人少不折腾,再来一刀指不定扎到哪个人满为患的犄角旮旯去。
  时闻理智地分析利害,最后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应下,“输得起,我才不坏规矩。”
  于是那一年的农历春节,他们决定去往罗弗敦群岛度过。
  路线定得简略:飞特罗姆瑟落地,机场租车自驾,从北往南沿e10公路一直开,最后绕一圈回来。
  他们去年暑期结束北极邮轮之旅,在特罗姆瑟短暂停留过一日。因为时隔不久,赶航班回国前吃的那家餐厅名字都还记得清楚,palegg,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
  霍决又带她去了一次。
  这一次时闻醒目地避开上次踩雷的驯鹿肉和羊肉炸鱼,尝试了野生三文鱼塔和蒜香帝王蟹,并且颇有先见之明地郑重要求侍应生口味不要太咸。总而言之,体验感比上次提升一颗星。
  结账离开,侍应生又送了他们一只小小的北极熊挂饰。
  毛茸茸的,很可爱。但也很容易遗失。上次那只被时闻拿着,随手锁进了行李箱里。
  这次霍决把它挂在中央后视镜上,让它趴在暖气里,陪他们一路摇摇晃晃,无所事事地游荡。
  整趟旅程只有他们单独两人,没让别人跟着。霍决开一辆全黑揽胜,独自研究路线。时闻事不关己窝在副驾,拿一台徕卡m6对着沿途风景按下快门。
  数码相机与手机当然更加方便,后车厢还放着一架全新的航拍无人机,但实际上直至旅途结束,它的包装都没被拆开。
  时闻喜欢胶片的延迟。
  也喜欢那种无法即刻回看的陈旧,与无法修改的废弃感。
  不拍照的时候,她通常会接着读手头那本托马斯里戈蒂的恐怖小说。
  霍决评价她人菜瘾大。她罕见地不嘴硬,只是再碰到毛骨悚然的段落,就坚持要一字一句出声念出来,要司机与她一同分担。
  霍决噙着淡淡的笑,不见得有多怕。但起码她自己是没再那么沉浸式地怕了。
  岛与岛之间海岸线破碎,雪山壮丽,峡湾沉静,所有事物都蒙上一层美丽的蓝色光晕。一路途径许多记不住名字的村落小镇,风景荒凉而美丽,像一幅幅精心描绘的明信片。舍不得寄出去,只为私人珍藏。
  有时疾驰许久都不见得能遇到一辆车,道路空旷,人烟稀少,他们常常随便靠边停下。
  时闻裹得严严实实地下来舒展身体。霍决靠在车边看她,慢条斯理地抽一支烟。
  时闻终于找到理由教训他,“抽那么多,小心肺癌。”
  霍决特意离她远,还故意站在下风口,很有几分无辜道:“我现在一天只抽一根。”
  好像很听话的样子,其实根本不当回事。她看得见的地方是一根,看不见的地方谁知道是多少?
  时闻像拍摄嫌疑人一样,用宝丽莱对准他的脸摁下快门。相纸嗡嗡吐出,她拿在手里瞄了一眼,莫名其妙严肃道:“狗的寿命很短的。”
  霍决听得一愣,唇角折起淡笑,没有像上次在亚港那样戏谑敷衍,反倒难得认真,犹如某种隐秘的承诺。
  “我会努力活很久。”
  又哄骗似的把烟掐了,好声好气补充,“不会让你一个人。也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的。”
  时闻抿了抿唇,没搭理他握过来的手,要他离得远远的,把身上的烟味散干净再上车。
  第36章
  罗弗敦群岛美食贫瘠,餐厅也少,他们午餐一般沿途解决,晚餐则在超市买好食材,回去住处自己加工。这里晚上不贩卖酒精,要喝酒还得提前去。
  与在别处旅行不同,他们在岛上没住酒店,住的是当地传统红墙雪顶的海边渔屋。
  简朴温馨的民宿。空间不大,loft布局,俩卧室,带厨房。推开窗就能看见雪山与雪山之上的极光。
  罗弗敦群岛天气多变。他们比较幸运,旅程前半段都有晴空相伴,直至抵达东南部的雷讷小镇,才第一次遇上疾风骤雨。
  阴冷雨势急急拍落,哪里都去不成,极光也隐没。所幸渔屋的柑橘色灯光,柔和地抚慰了坏天气带来的小小郁闷。
  时闻自得其乐,抱着双膝窝在沙发里看小说,由得霍决自己对着教程煮工序繁琐的鱼汤。
  室内暖气很足,霍决穿一件纯白短tee和灰色运动裤,被食物炖煮的热雾蒸得几乎出汗。
  夜越深,窗外风越急。时闻看几页书,就得缓一会儿,看看霍决的背影。
  被他逮住一回,挑眉质问:“偷偷看我做什么?”
  时闻合上封面给他看书名,理不直气不壮道:“我害怕。”
  霍决抱着手臂,好笑地瞧她。
  越惊悚越忍不住要看,看到页数过半,她觉得有点不行了,小心脏咚咚直跳,搂着抱枕过去厨房蹭在他旁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