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烟缭绕,寂静弥散,雪里忽地掺了些薄荷伏特加的味道。
  一时没人作声,时闻也不在意,仍是双脚抬地,有一下没一下慢慢晃着秋千。
  霍决烟抽完了也不走,可能是无聊,手空着,时不时帮她推一下秋千,有些恶劣地摇来晃去,让她不受控制地离地更远。
  头顶枝桠堆积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如烟如雾,洒他们满身。
  “好了,够了,不要了。”时闻顶着一脑袋雪,抱住秋千摆臂,不让他再碰。
  霍决笑起来,懒洋洋地抖了抖雪。
  时闻歪在那儿不动了,可能有点晕,抽剩三分之一的长度,差点烫到手指。
  霍决顺势将她的烟掐了,低声问:“发呆想什么?”
  “想——”时闻也不恼,乖乖地嗅了嗅指尖残留的烟味,“我们以前讨论过的一个问题。”
  忘记一个人,究竟是先忘记他的样子,还是先忘记他的声音?
  时闻想了一下时鹤林,分明还记得清楚模样,可是声音早已模糊了。
  又想了一下霍赟。
  发现自己忘掉许多他说过的话。
  迟了很多年,她终于认同霍决的观点,大方恭喜他:“好像你说的是对的,你赢啦。”
  霍决看起来漠不关心,没有多少获胜的喜悦。他本来就没想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赢她,也不想有朝一日她真的体会出其中区别。
  她哭成这样,仍安安静静的,没有片刻狼狈哽咽。只是泪珠盈睫,怕冻成了霜,看得人心烦。
  霍决没忍住,伸手替她拭泪。
  时闻出乎意料地没躲,眼睛向上看,颊边复又滚下眼泪。
  “唔好喊喇。”
  霍决声音低低的,生硬而冷冽,隐隐又似烧过一滩暗火。
  这是她小时候教他,他学会的第一句白话。
  ——唔好喊喇。
  ——不要哭了。
  微微粗砺的指腹擦过那枚小小泪痣,故意用了力气,将她眼角揉得越来越红。
  时闻不合时宜地,想起时鹤林曾经入乡随俗带她去算命。卜卦的道士净挑好话讲,哄这对衣着光鲜的父女高兴,夸这痣的位置生得正正好,预示正印桃花入命,今生家庭事业顺遂。
  后来时鹤林不在了,时闻独自拖着大包小包从天桥经过。随地摆摊的白胡子揽她生意,又头头是道讲这痣坏了好运,说她“一生流水,孤星入命”,劝她赶紧花钱消灾改命。
  一时有一时的说法。
  但其实时闻哪一样都不信。
  “我知,喊都冇用。”
  [我知道,哭也没用。]
  她定定地坐在雪中,面庞在他手中微颤。像落巢的小鸟。漂亮、脆弱,不堪一握。
  霍决眼睛像蒙了一层黑雾,一瞬不瞬看着她。
  “好挂住佢?”
  [很想他?]
  他压低眉眼,意味不明地问,几乎有些刻薄的意味。
  霍氏兄弟同父异母。
  除去遗传自父亲的高大身型,两人面容、气质其实生得并不相似。
  霍赟单眼皮,眉目疏朗,不急不缓。平日里不爱笑,难得笑起来,便如幽谷流风。
  霍决整个人则写满攻击性。他母亲混有欧洲血统,令他五官立体深邃远胜常人。尤其是那对桃花眼,看似多情,笑起来却没有半分温度,投过来的目光像没有鞘的刀刃,又冷又邪气。
  但他们兄弟二人的声音很像。
  尤其是在讲粤语时,那种沙哑的颗粒度与慵懒的尾调,压低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时闻说不出话,双手紧紧攥住他手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软绵绵的掌心被那串白奇楠硌得生疼。分不清究竟是要将他拉近,还是要将他推开。
  霍决笑了。
  “又玩我。”
  [又耍我。]
  像是责备,又像自言自语。他“啧”一声,不耐烦地换了只手,用那道崎岖的疤掐住她面颊。
  他的表情漫不经心,颈侧却能看出格外明显的青筋跳动,下颌骨也绷得很紧,有种竭力不表现出情绪的感觉。
  “我冇所谓,不过你今次记得望真啲,我究竟系边个。”
  [我无所谓,不过你这次记得看清楚些,我究竟是谁。]
  吻取代手指,并不温柔地,落在她的泪痣上。
  时闻慢慢闭上眼睛,有滚烫的眼泪不断涌出来,又被人不断粗暴吻去。
  雪落得很沉,铺张而不虚伪,来不及化开就沉入了她的身体。
  即便是在寒冷深冬,拂晓也很短,经不住等,也经不起消耗。
  这一天温度很低,日出是暗粉色的。雪山松林,银河篝火,美得如同一场苦心构筑的梦。
  在又一个冬天过去之前,在安城最冷的一天,时闻和霍决就这么仓促地聚散了一场。
  第6章 云城
  再次回到云城,是在三月。
  安城仍裹在冰雪里,南方海港却已揭过短暂的冬,闷头扎入了潮湿的春。
  搬家不是件简单事。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两千公里以外的城市,更是折腾得够呛。
  云城处于亚热带与热带的交界,春日多雨,湿漉漉的天与海,轻易晾不干。不过好在这雨是断断续续的,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放晴时天空明亮而饱满,倒也不使人厌烦。
  有时天气太好,被阳光簇拥着醒来,时闻还有些不习惯。
  惺忪着按掉闹铃。快速洗漱换衣。跟朱莉说早安再见。拿了包出门,关门。直走几步到对面,再按指纹开门,关门。
  “来了?”余嘉嘉正好顶着俩黑眼圈从厨房出来,递给她一杯咖啡,打着哈欠摆摆手,“阿姨家里有事请假,你管一下,我快不行了。”
  “赶紧睡去。”时闻把包一甩,接过食物往餐桌上放。
  桌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模样不过四五岁,捧着瓶鲜牛奶,一双葡萄眼圆溜溜盯着她转。
  时闻拉开他旁边的椅子,警告道:“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拖延出门的时间,乖乖把牛奶喝完。”
  余嘉嘉是个画漫画的,有时赶稿赶得昼夜颠倒,顾不上接送儿子。住对门的时闻每天蹭吃蹭喝,不忙的时候早上都会负责送,下午再由保姆接回来。
  “幼儿园不好玩。”余淮南咬着吸管假装在喝,两条小短腿乱晃,“小姨带我去上班。”
  “哦哟,没想到你还挺有当社畜的潜质。”时闻切着面前的班尼迪克蛋,懒洋洋地胡说八道,“可惜小姨未婚未育刚刚上岗,新工作试用期都不知道能不能过。你先听话把早餐吃了,下一步把幼儿园学位拿到手,到时小姨以老员工身份争取给你内推。”
  “那如果、如果我不听话,你就不给我内、内忒……”小朋友双语模式转不过来有点结巴,捡不来那么长的词,顿时不高兴地扁嘴上升,“你就不爱我了吗?”
  “嗯呢。”时闻没心没肺逗小孩儿,“你再不听话吃早餐,我就不爱你。”
  “可是。”余淮南气鼓鼓“哼”一声,小圆脸嘟得像个刚蒸出炉的白馒头,“可是你不听我话,不带我去上班,我也爱你。”
  小朋友一本正经,又奶声奶气地强调:“无论小姨听不听话,宝宝都爱小姨。”
  “啊?宝宝以为这种程度的甜言蜜语对小姨有用吗?”时闻掐他糯叽叽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赶紧把牛奶喝了,别吹泡泡,晚上带你去玩滑板,再墨迹又该迟到了。”
  余淮南的幼儿园离住处不远,十几分钟路程,但时闻公司离得远,得过桥跨区。
  兢兢业业将这颗荧光色的小土豆送到老师手上,时闻掐着时间飞奔回车,上班高峰期说堵就堵,待会儿还约了采访,要回去先跟摄像小哥碰个面拿机器。
  与娇生惯养的第一眼印象不同。时闻在工作方面态度好,肯吃苦,能挨骂,背着摄像机进山风餐露宿蹲几日都不在话下。
  当年她没有听任时鹤林安排外出留学,固执地留在国内,阴差阳错读了新闻专业,毕业后又被老师推荐进本地一家新闻社工作。一路从打杂的实习生开始干起,几年下来,骄矜自持的大小姐脾气都被磨得不剩几分。
  因着父亲的案底记录,所有需要政审的权威电视台和传统纸媒,时闻都进不去。只能被迫选择另一个赛道,一头扎进新媒体。
  好在,不知幸或不幸,这是一个传统媒体日渐式微、丧失绝对话语权的年代。
  新媒体相对宽松的用人标准和自由氛围,让时闻得以在各个感兴趣的垂直细分板块都轮转一遍,从时政、财经到民生,也算一步步积累了不少宝贵经验。
  不过编制外的记者,薪资并不那么稳定,稿费按篇算,绩效看流量,晋升渠道相对也窄。
  许多前辈干到一定年限,积累到一定人脉关系之后,都会离职转向公关、制片之类的工作。
  时闻的情况不太一样。
  她之所以离职,不是改行换岗。
  而是被卷入一起职场性骚扰,跟前东家闹得不愉快,所以才撕破脸主动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