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一个走关系调任过来的副总编。一个四十多岁的油腻老男人,长得像黏土雕塑摔扁在地上,懒得重做了,就随便捏了个鼻子粘在上面的那种潦草。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把半个办公室的小姑娘都暗戳戳恶心了一遍。
  接连几次占便宜成功,到时闻这里,才碰了第一回 硬茬。
  时闻不声不响把他发过来的照片、文字语音,以及在会议室动手动脚的监控录像留存证据。之后报警立案,上报人事,一气呵成。另外还暗地寻求其他姑娘的支持,准备联名告发。
  不过那个副总编有点背景,使了点手段施压。人事和稀泥,警察觉得事情不大,也就口头批评几句。原本答应要一起告发的几个小姑娘,不知怎的也都不敢出声了。
  那猥琐男一开始就是专挑那些刚出社会的年轻姑娘拿捏。
  她们没权没势,也没经验,受了胁迫,下意识就是忍气吞声。有的不想把事情闹大被指指点点。有的不想得罪领导丢工作。有的被钱摆平。有的好不容易攒点勇气,被压一压,又迫于无奈灭了。
  时闻也不强求。
  出了社会就是这样,各有各的难处。立场不同,没什么可指摘的。
  但她到底有脾气。从小被时鹤林捧着宠着长大,后来几年受的波折吃的苦,也没能彻底磨平她性格里那种锋利。
  新闻社内部不严肃处理,她就自行梳理证据包装热点,回头将事情捅到了网上。
  归根结底是吃这碗饭的,知道怎么让声量最大化。她模样生得出众,去年在水灾前线出镜,小火过一把。加上近年职场女性议题备受关注,花点钱拜托各个领域的大v把流量这么一滚,隔天就被高层请去谈话喝茶。
  一层层关系协调下去,一个个条件叠加过来。软的不吃,那就来硬的,凭空给她泼业务方面的脏水。时闻压力不小,咬牙硬撑,就赌一口气,不肯删文改口。
  得到的结果,是一次公开道歉,以及对副总编的调职处分。
  说实话,这已经是相当理想化的结果了。
  但还是显得不痛不痒。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等避过了这阵风头,那个副总编分分钟都能找借口再调回去。说不定还能顺道升个职。
  而时闻需要为此付出离职的代价。
  毕竟枪打出头鸟。她这么强硬地闹了一出,被高层和人事指责不顾新闻社形象,很难继续在那个环境待下去。
  她也不想委屈自己看眼色。
  就是接下来换工作有点麻烦。
  安城新闻圈圈子小。官媒党媒她没资格进。其余的高不成低不就,递过来的机会她没意愿,少数有意愿的又直言对她不懂转圜的作风敬谢不敏。
  就这么闲闲散散歇到了三月,时闻都跟余嘉嘉开玩笑说要不随大流一步到位,接个外企offer当个品牌公关去算了。反正当初进这行也是稀里糊涂,对新闻事业也谈不上什么理想抱负。
  结果学生时代相熟的师姐顾宁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在易觉升了财经主编,问她歇够了没,歇够了就麻溜过去她手底下干活,随时启程随时给报销机票。
  这是难得的机会。
  易觉隶属于云城报业集团,是一家综合性互联网资讯平台,主打时政、财经和民生内容。作为国内顶级新媒体,比时闻前东家高一个档次,从某种新闻性角度而言,不输官媒党媒。
  但时闻还是犹豫。
  她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回云城的时机,也不想离余嘉嘉和余淮南太远。
  最后事情的转机,落在余嘉嘉身上。
  这个一连扑了两部作品的倒霉漫画家,突然转了运,被挖了,签了个更有钱的文娱平台。
  前作连载血扑,接下来这部玄幻新作,对于她能否在新平台立足至关重要。编辑苦口婆心劝她搬到云城总部附近去,便于双方线下沟通,有问题随时调整。
  两人一合计,行吧,那就这样吧。
  搬就搬,一个人不敢回,三个人还不敢回么。
  钱左右够用,要是住得不顺心,随时都能再换个地方生活。
  就这么被各种因素推搡着,两眼一闭回了云城。
  时闻在易觉新闻进的是财经部,主要负责产业经济方向。比起专门盯数据的大金融记者和宏观记者,外出跑采访会勤快些。
  这天约了一家共享出行平台的市场总监做专访。时闻开车去社里接了摄像小哥,顺便打了个外勤卡,掉头往高新区开。
  跟她搭档的摄像小哥叫黄天觉,刚毕业没多久。生得又高又嶙峋,拥有投币孔般的迷离双眼,以及坐在那儿就想让人给他喂饭吃的土狗气质,同事们都亲切地叫他小黄。
  小黄把器材包放后座,换到驾驶位,边对着风口吹边感慨:“为什么我出身寒门,还会有中暑的感觉?”
  时闻翻开笔记本连热点,头也不抬给出建议,“打开手机看看你的股票基金,绿一下就凉快了。”
  小黄把奶黄包掏出来三两口啃完,含泪道:“记者这工资,再炒炒股,连租房的钱都快付不起了,我还想攒钱给女朋友买个包呢。”
  时闻每日一劝:“赶紧收手吧兄弟,一两千也是钱,以你现阶段的资产情况,不投资就是最高回报率的投资。”
  小黄被打击得闷闷不乐,心中割舍不掉身为财经记者对于股市的朴素热爱,又难免想多寻条出路。
  “姐你要是什么时候改行去当时尚博主、颜值主播之类的,记得带带我。以你这条件,随便包装一下准能红。到时雇我给你当摄像,物廉价美,保证一帧一帧用心给你p得无死角美美哒。”
  “拉倒吧,没那命,对着镜头久了就犯怵。你还是寄希望于大a股吧。”时闻伸手把车载导航设置好就不管他了,只顾埋头敲稿。
  今天出完这篇行业观察,晚上还得去拍交警查酒驾,赶得不行。
  民生部前主编出去单干自媒体,带了一批人走,现在各个部门都得帮忙顶缺,不然更新量不够。内容都是按篇算,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就当赚外快了,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怨言。
  过了etc,越野压着限速在飙,窗外景色来不及细看就快速擦过。
  惟有远处货轮离港,震耳欲聋的鸣笛声,才能迫使时闻短暂地从冗长文字中抬头。
  每每这时,时闻总会产生一种被拉长的、微妙的陌生感。
  无论是身后隐入云端的南北双塔、横跨江面的斜拉索桥、鳞次栉比的金融商圈,还是夜晚偶尔的错路迷途。
  五年了。
  城市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
  刚搬回来的那阵子,余嘉嘉常常会焦虑,担心会遇见不想见的人。
  事实证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毕竟除了接娃送娃和买菜健身,她几乎整天都闷在屋里工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就连时闻这种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的,都没碰见过什么不该碰的人。
  这座被海冲刷出来的城市,太过辽阔庞杂了。7000多平方公里,1600万人口,每一条街道的每一秒,都闪烁着无数可能与错过。
  城市里没有那么多偶然。
  就算见证着同一片海的日升日落,人与人之间,其实也很难凭借运气再遇见。
  第7章 再遇
  当晚,时闻跟小黄蹲街头拍交警查酒驾。
  云城经济好,气候热,人们夜生活丰富,凌晨从酒吧会所出来的车仍络绎不绝,将近四点街道才安静下去。
  一个个卡点跟过来,熬了一宿难免犯困,小黄把摄像机支在脚架上,自告奋勇去便利店买咖啡。
  时闻站在绿化带旁边嚼口香糖提神。有个长得挺帅的小交警在隔壁抽烟,问她要不要。时闻笑着摇摇头,他就有点害羞地收了,面红耳赤跟她搭话。
  干这行多认识几个人不是坏事,时闻正准备把手机摸出来加帅哥微信,突然一道亮得刺眼的车灯晃过来。
  一辆兰博基尼超跑轰鸣着划过柏油路,无视交警的指挥,直直冲过路障往前撞。
  后面的警用摩托追了小段路才成功把它别停,交警大叔暴躁拍窗,“个兔崽子!追你一路了,熄火下车,赶紧的!”
  那车主过了好一会儿才降了车窗,一只戴着百达翡丽的手伸出来,递过去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摄像机挺沉,小黄还没回来,时闻懒得回头扛,直接挎着单反往那边跑。旁边的帅哥交警见状,也扔了烟跟着过去。
  他们靠近的时候,交警大叔那股暴躁劲儿都蔫了,端着手机低眉顺眼回话:“是,沈局,我明白……是、是,小事儿,您放心,我这边马上处理好。”
  时闻“咔嚓咔嚓”连按几张照片,又开了录影模式,交警大叔吃了一惊,边把手机还回去,边拿手挡了挡她镜头。
  时闻清丽的脸从相机后面露出来,不轻不重地笑了笑,“警察同志,吹都不吹就让走,这不合规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