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没等时闻挣脱,霍决就主动松开手,冷声向后示意,“把灯给我。”
  垫在末尾的另一个侍应连忙将灯递过去,走在前面的小姑娘也闻声停下等候。
  橘黄色的光晃了晃,犹如涟漪一圈圈在脚下晕开,像夜泊船上的不安定感。
  “看得见么?”霍决行在右侧,左手提挈一盏马灯,不远不近照在彼此中间。
  时闻心脏跳得快了些,点点头,就着灯光的相连,视线慢慢往下落。
  他的手骨骼修长,食中两支勾着铜铸提手,盛着光似的,手心稍稍朝她的方向翻转。
  居中一道狰狞伤痕。
  蜿蜒崎岖,横亘断掌。
  曾经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淋淋豁开那么久,愈合后不可避免留有痕迹。那一块没有掌纹,边缘皮肉凸起,泛着诡异的白,多少年都消不下去。
  与相貌格格不入的丑陋。
  霍决的掌中蛇,手心疤。
  他正留意脚下湿滑,发觉她若有所思主动看过来,有点意外,“怎么?”
  远方坚.挺的山脊已是一片漆黑,灯光下两道暗蓝色的影子溶在一起,像山的影子,斜斜地往她的身上倒。
  “没怎么。”时闻低头踩住了他的影,默默走快几步,反过去提醒,“看路。”
  他们的房间相邻,门口分别在不同转角,拉开落地窗,即共享同一个庭院花园。
  霍决随手将灯盏挂在门边,让她进去,但没让她关门,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按在门扉上,“整理好出来,听说这里的羊肉铜火锅不错。”
  “不了。”时闻回绝,借口困倦,想早点休息。
  霍决静了片刻没说话,面无表情瞧她,“不饿?”
  “没什么胃口。”时闻道,“我待会儿叫客房服务,你跟顾秘书先吃,不用管我。”
  霍决淡淡“嗯”一声,枕在门上的手却没立刻放下去。
  本该到此为止的。
  对话到这里结束就很合适。
  但不知怎的,大概是被这场雪扰乱了时间,抑或被如影随形的记忆晃了思绪。
  时闻再度窥向他手心里那道疤。
  半握起拳头时,疤痕受力向外挤压,显得更加直白、突兀,像一截被揭起边角的旧书页。
  时闻几乎怀疑,他是故意引她去看。
  这是个陷阱。
  企图诱发她的愧疚、好奇或其他的什么东西。
  而她也确实鬼使神差地踏进去了。
  在指尖触到疤痕的瞬间,霍决仿佛等待已久,猛地攥住了她整只手。
  “……”时闻脸色骤变。
  “说些什么。”霍决俯首低头,嗓音很沉,力气很重,关节紧绷得发白。
  只这一刹那,两个人都摇摇欲坠,差点要踩回五年前的雨夜。
  然而北地的冷侵入肺腑,与南方那种暴虐的郁热截然不同。
  时闻心里那点悔,被风轻轻一吹就消散了。
  她只皱了皱眉,便不费力气地将五指抻开,熨平了他的掌心。
  那道为她挨的伤,时隔五年再次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她面前,被她冷静审视。
  “我认识个不错的整形医生。”她的声音静得像雪,视线微微抬起来,“疤痕应该能修复个七八成,要介绍给你么?”
  霍决嗤笑一声,眼中并无笑意,“你还真是心安理得。”
  时闻轻轻“嗯”一声,摸了摸那尾蛇,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陈年旧疤,就不要装疼了吧。”
  第5章 烟灰
  在山上寺庙待久了,身上难免沾到苦意。
  时闻一边充电一边翻看消息,提前整理好明天采访的资料,嗅了嗅领口,还是决定起身洗掉这线香味。
  半湿长发裹着浴袍出来,才发现外面有人在敲门,一阵阵的,轻而缓,不知道敲了多久。
  时闻把手里那支阿加莎钢笔放下,领口拉紧,没即刻去开,先试探着问了句:“谁?”
  外面一个甜美的嗓音应道:“您好,客房服务。”
  时闻松了口气,踢着拖鞋把门开了。
  梳着双蟠髻的姑娘送了热气腾腾的餐饮过来,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吩咐。
  竹笋竹笙鸡汤。云南野橘子蒸红蟹。黑松露炒饭。陈蜜炖燕窝。红白草莓碗。
  都是新鲜清淡的菜品,也都合时闻的口味。
  另外还有一套未拆封的换洗衣衫。
  附近荒郊野岭的,看这牌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遣人从市中心送了来。
  时闻不客气地照单全收,这种抬抬手指的程度,算不上什么特别优待,接受起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食物味道不错,但她吃得不多,说没胃口不是全然的假话,一天下来是真的累了。房间温暖而干燥,灯盏很快被熄灭,她卷在柔软的被褥里,头发都没吹干就陷入了睡眠。
  拂晓前惊醒,手机屏幕刺眼亮起,距离昼夜转换还有一段时间。
  醒了就再难睡着,梦好像瞬间从她身体穿过了,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暖气充沛得近乎躁郁,她拉开落地窗,山林还在落雪,寒气化作白烟冲散室内的沉滞。院落几间房都睡下了,霍决的阳台亦黑魆魆的,只有廊庑底下的宫灯在静静摇晃。
  她取下霍决挂在门边的提灯,裹了羽绒服轻手轻脚拉开阳台门。
  庭院西南有一面结冰的小小湖泊,角落有个燃气壁炉,彻夜开着,火焰像手掌接住风雪。
  时闻把灯放在脚下,坐在松树边的秋千烤火,有一下没一下借力往上晃荡。覆盖枝桠的雪壳偶尔被惊塌了,便簌簌往下落。
  有点冷。
  在户外待得久了,鼻尖就被冻得微微发红,仿佛连呼吸间的雾气,都要顷刻冻结成具象的霜。
  她不自觉瑟缩着搓了搓掌心。
  真的冷。
  不论过去多少年,依然无法完全适应北地这种浸入骨髓的寒,冬天永远是她最难捱的季节。
  秋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时闻就这么静静待着,打算顺势等个日出再走。
  听见踩雪声再回头,已经迟了。
  昏暗廊下,不止有灯。
  霍决穿一身休闲的黑,短发没打理,乍一眼似十七岁少年模样,眸底一如既往的轻慢与淡漠。
  “这么好兴致?”他懒散衔着一根烟,单手插袋,不知站在暗里看了她多久。
  时闻静静回望,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片浓密阴影,似有若无遮住那滴漂亮的痣。
  “没必要一直盯着别人哭吧。”她并不急于掩饰自己的狼狈,不慌不忙拿手背蹭了蹭面颊,好似跟人打商量一样,“方不方便回避一下?”
  霍决抽烟的姿态亦如其人,纵有凶煞,亦显清贵。烟灰随手抖进壁炉里,与雪融在一起。
  像是随口一问:“易地而处,你会走吗。”
  时闻说:“我会。”
  霍决咬着烟,笑了笑,“还挺潇洒。”
  时闻眼泪擦不干,声音倒挺镇定,“只是觉得没必要打扰看风景的人。”
  霍决弓身将壁炉温度调高,满脸无所谓,“可惜我没什么礼貌,也缺乏同情心。”
  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小时候吵架捡来骂他的话,这人睚眦必报,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能翻旧账。
  时闻感慨,“未免也太记仇。”
  霍决没接话,携着一身清苦烟味,沿着她踩雪的脚印走到身边。
  时闻海藻般的长发披散着,火光映得脸上泪痕时明时灭,低头翻了翻口袋,将那支钢笔递过去。
  “还你。”她故作轻松,“不然忘了,又不知被记到几时。”
  霍决拿夹烟的手接过。
  因贴身放久了,阿加莎留有她的体温,轻而暖热。
  他轻轻摩挲着,镶嵌蓝宝石的金属蛇形笔夹硌烫指腹,他交由另一手攥紧,放进夹层口袋。
  时闻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去,手心朝上一翻,做了个讨要的手势。
  “借支烟。”她鼻音浓重,眼眶很红,眼泪还是擦不干净。
  还了一样,马上又借另一样。
  说是借,这次却不会还的,语气反倒更加坦然。
  霍决垂着眼睛注视她,沉默半晌,当真将烟盒摸出来,熟练地抖了抖。他没有放到她手中,直接就着烟盒,将滤嘴递到她唇边。
  时闻略张了张嘴,就将白色香烟衔在口中。
  咔哒。
  打火机清脆地亮起火焰,点燃醇厚苦呛的烟丝。
  她大概不知道这是霍决这辈子第一次替人点烟,微微抿了抿唇,拿手指拨雾,还皱眉抱怨,“你怎么抽这么苦的烟。”
  霍决收了火,语气有些古怪,“什么时候学会的?”
  “忘了。”时闻仰着细长的脖颈,吐烟的姿态很漂亮,“也没什么学不学,有时熬夜改稿,很困。”
  “而且安城很冷。”她又慢吞吞补充。
  霍决垂着眼睛,“既然怕冷,就不要留。”
  “这里挺好的。”时闻不太适应地吐息,“总不能事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