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良久后,烛一道:“大夫只说让公子好好用药。”
  辞盈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视,想到适才她喂药的场景,冥冥之中明白了什么。
  她轻声道:“嗯,知道了。”
  在朱光的引路下,辞盈推开了谢怀瑾的书房。
  不同于在谢府的,这里的很简陋,只有一排不知道用什么木头打成的书架,上面零星放着几本书,辞盈一一翻开,发现不过是些小儿的读物,不出意外是上一任宅子主人留下来的。
  辞盈坐在书桌前,翻找了一会,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
  很干净。
  或者说,很空荡。
  如果不是朱光说谢怀瑾从前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呆在这,她只会觉得这是一个久无人光顾的屋子,辞盈手撑在桌子上,一点点看着西移的太阳。
  一直到天黑,辞盈拿出一封信,让泠月带回去给燕季。
  马车前,一直没有说话的烛二跳出来:“夫人,在这住几日吧。”
  烛二这些年愈发像烛一,连话也越说越少,辞盈停顿了一下,继续交代泠月燕季那边的事情,她的确准备留下来几日。
  泠月上了马车,见辞盈没有同泠月一同回去,院子中人表情各异。
  朱光拉着辞盈说今日下午打扫出了房间,想了会,朱光又补充:“离公子的院子不远不近。”说完,朱光小心翼翼看着辞盈。
  辞盈轻声说“好”,然后对烛一烛二说:“明日可以麻烦大夫上门一趟吗?”
  她想知道谢怀瑾的病究竟什么情况。
  辞盈说的客气,但烛一却当做命令去做:“是。”
  夜晚。
  辞盈睡不着。
  她步入庭院,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半夜时分,谢怀瑾又清醒了一次。
  青年有一瞬的恍惚,然后就升起一种“果然是梦”的感觉,他久久地望着门口,又看向窗户,和梦中不同,房门和窗户都关得很好。
  于是浓郁的药气彻底将他淹没,恍惚间,谢怀瑾想起白日的梦。
  窗外又下起了雨,谢怀瑾难得长久地清醒着,他凝视着灰黑的帐子,呕出一口血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推开门。
  少女放下手中的伞,快步向他走来,血就这样顺着青年的唇滴落在辞盈洁白的手上,谢怀瑾差点以为这又是梦,但温热柔软的气息从面前人身上传来,他迟疑道:“你没有走?”
  辞盈从一旁翻出药,沉默地递到青年唇边。
  血珠温热地淌在她手上,她看着一动不动的谢怀瑾,半晌之后还是有些无奈地出声:“张口。”
  谢怀瑾乖乖张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辞盈。
  辞盈又拿来漱口的茶水和盆子,帮谢怀瑾清理了脸上和脖颈初的血迹。
  幽暗的烛火下,辞盈的手指隔着帕子触碰到谢怀瑾胸膛上的疤横,她安静了一瞬,然后将上面的血沫擦掉。
  她说:“我让烛一烛二请了大夫,明日大夫会来。”
  辞盈声音很轻,被青年伸手抱住的时候,青年身上仿佛浸透骨髓的苦涩的草药味缓慢从这个怀抱中蔓延,涩得辞盈想落泪,但忍住了。
  青年没有多少力气,所以辞盈只要用力就能推开,但不知怎么她没有。
  她任由自己作为一块浮木,让在病痛中漂流奄奄一息的青年获得一线生机,她安静地凝视着谢怀瑾的颤抖,就像看着回忆中的她。
  谢怀瑾是一个很不好的爱人,他不会爱人。
  辞盈也没有觉得自己很会。
  但这一刻,起码,她不会推开他的手。
  良久以后,谢怀瑾克制自己松开了手,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走。”
  他眼眸很轻地看着她,像羽毛,辞盈觉得自己的脸颊痒痒的。
  他们鲜少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最后竟然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实现。
  辞盈觉得谢怀瑾真的很不会说话,于是她也很不会说话地说:“他们都求我留下来。”
  她在心中补充,你也是。
  果然,听见这话,青年眼神黯淡了一分。
  但犹豫了许久,病弱的青年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可以走。”
  在很久以前,谢怀瑾就失去了在辞盈身上的有恃无恐。
  他甚至觉得如果辞盈能因为别人的话留下来,也很好。
  那些刺入心间的细小的木刺,只要不在意,就好了......
  辞盈打量着谢怀瑾的脸色,轻声道:“你看,明明你也不喜欢。”
  这一句话让青年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辞盈对上,惊讶于自己有一日会觉得谢怀瑾柔软无害。
  大抵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而谢怀瑾又恰巧病弱。
  青年嘶哑着嗓音开口:“辞盈。”
  他唤她的名字,然后看向她。
  辞盈眼眸怔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很轻的一句。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完,青年躬下身体,远处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床幔上,明明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些距离,被同一片烛火照在床幔上时又重叠在一起。
  辞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见来自谢怀瑾的道歉,同之前所有认错不同,这一次青年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
  或许有,但让她继续留下来,辞盈大发慈悲地觉得不算。
  她没有说接受或者不接受,只是任由这个话题就这么掀过了。
  青年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时,辞盈看着自己手腕间没擦干净的血。
  不知道怎么,她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场雪。光风霁月,矜贵无双的少年从倒塌的屋子下救出她,她隔着帷幔同少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对视,少年修长的手揽在她腰间,脚轻点地,带着她掠过屋顶。
  刹那间,远处枝头上的雪簌簌而落。
  辞盈的记忆中一直有一片雪,在漫长的时日里,柔软而冰冷地埋着她的心。
  她一直以为她忘了,但好像没有。
  她总是偶尔又偶尔地想起。
  比如这个灯火都沉寂的夜。
  隔日。
  徐太医又被请来,看见辞盈唤了一声:“谢夫人。”
  辞盈已经良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称谓,但只是一个称谓,她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否认。
  徐太医上前去诊脉,半晌后沉默地将手帕递给一旁的侍女。
  辞盈这时大抵就知道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只说了烛一对辞盈说的那三个字:“看造化。”
  因为辞盈在,左右徐太医没有将话说的太难听,辞盈轻声问:“可有什么可以再试一试的法子?”
  徐太医沉默良久后说:“没有”,抬手却又开始写药方,侍女在一旁服侍。
  辞盈一颗心落回去,耳朵有些嗡嗡的。
  好像是这些日来第一次,她真的感觉到谢怀瑾要死了。
  烛一烛二的焦急,朱光泛红的眼眶,谢怀瑾呕吐的鲜血,都没有这一刻来的直观。
  除了手轻颤的幅度,辞盈表现得很冷静,接过方子时还不忘对太医道谢。
  一直到坐在谢怀瑾床前,屋子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发现自己浑身在颤抖。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即便青年苍白病弱至此,她仍旧想不到他死亡的样子。
  也变成一座小小坟?
  变成一座不会说话的石碑。
  辞盈的手指微微曲起,有些逃避地想走出这个房间,却硬生生逼着自己看着。
  谢怀瑾是在这时醒的。
  他对上辞盈的眼睛,只看了一眼,就问:“怎么了?”
  这三个字已经让青年不住地咳嗽,辞盈想说自己没事,眼泪就陡然落下。
  青年咳嗽着说:“别哭,怎么了。”
  辞盈只看着他。
  青年咽下口里的血,声音很柔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没事,我为你解决,别哭了好不好?”
  到了生命尽头,有些话才能说的这么坦然。
  辞盈的眼泪垂直地落下,泪眼模糊,让她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此时甚至连一句“我恨你”都说不出来。
  她曲起的手在颤抖,轻声道:“没出什么事。”
  只是你快死了。
  但辞盈没办法当着谢怀瑾的面说出这一句话。
  她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知道我这些日在做什么?”
  青年没有撒谎:“是。”
  像是怕辞盈误会,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补充:“不难猜,你能选择的路不多。”意思是他没有派人一直监视她。
  “朱光的消息也是你让她告诉我的吧。”从知道山洞里面救了她的人是谢怀瑾,辞盈就猜到了。
  “不算什么消息。”青年咳嗽着,眼眸都随着轻颤:“是你自己找到的。”
  辞盈摇头:“如果没有朱光的提醒,我不会那么快找到。”
  谢怀瑾很清浅地笑了一声,温柔地看向辞盈:“会的。”
  他说:“会的,辞盈,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自己寻到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