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他用“生路”来描绘辞盈走来的这一路,辞盈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一一咽了回去。
  例如你一早就知晓我的身份,却任由我和宇文舒还有宇文拂反目,是不是你比我更早看见我的未来,身份地位权势在此,利益纠葛比本就淡薄亲情更重,我本就不可能同他们是纯粹的家人?
  又例如,那日我将你从宇文府的大牢救出来后,你手腕上痕迹森然却拦着我对宇文舒动手,是否是因为你也在彷徨犹豫?
  辞盈见过很多谢怀瑾。
  却又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到一些真实。
  她身前这个人从来不言说,只让人猜,一层套着一层,好坏都不纯粹。
  乘车到这里之前,她甚至心底最深处疑虑过这是不是又是一个陷阱。
  她从前疼得狠了,痛得狠了,总是怕自己将这个人想太好。
  又很偶尔的偶尔,思虑自己是否将他想太差。
  她看着他,说:“可能会吧。”
  她其实也没有很在乎了。
  昨日夜间的雨没有停,现在屋檐下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
  辞盈想着要不要和谢怀瑾说明日她要先回去燕府的事情,就看见青年很轻地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唇齿间流转着一句:“会的。”
  说一个字都要咳嗽一句的青年一连回应了辞盈三个“会的”。
  辞盈看着修长苍白的手指从她的衣袖间滑落,青年初昏睡过去时眼眸和唇都在颤抖,辞盈这才知道谢怀瑾清醒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只是有意识时能克制着,昏睡过去后就控制不住了。
  她看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干干的。
  她以为她又会哭。
  但房中一日比一日浓郁的药味已经将她眼睛都熏得麻木。
  或许,或许吧......
  地板上全是青年吐出来的药汁,辞盈的绣鞋上不可避免沾上了一些,烛一进来时看见了,沉默地开始处理,辞盈轻声道:“我来之前,他是不是一直不喝药。”
  烛一捏着抹布的手顿了一下,说:“是。”
  烛一鲜少话多了一些,看向窗台上的花:“公子总将药倒入花盆中,辞盈小姐来了,于是这盆花得以幸存。”
  辞盈又问:“多久了?”
  烛一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直到辞盈又问了一遍,烛一才报出了时间。辞盈的记忆往前转,一点一点回忆着,轻声道:“这么久了吗?”
  烛一说“是”。
  辞盈长呼一口气,看向烛一。
  她问:“你们没有试过,把他打晕了给他灌药吗?”
  少女语气平静,那一丝薄怒藏在平直的嘴角间,当然不是对烛一的,是对床上昏睡的谢怀瑾的,至于她说的话,也是无稽之谈,烛一这一次回答的很快,说:“不敢。”
  辞盈觉得很正常的答案,轻声说了一句“嗯”就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空气却不怎么清新,辞盈鼻腔间还是房间里苦涩的药味,她撑着伞走入雨中,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太医那一句:“看造化。”
  造化,辞盈不知道什么叫造化。
  她人生中好像总有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从前的小姐,夫人,现在的谢怀瑾,面对这些人的死亡,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辞盈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她看着长廊外的雨,荒芜的院落也随之湿润。
  枯草被雨打湿,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辞盈在告诉自己要接受。
  无论谢怀瑾生还是死,她都要接受。
  人生不就是这样。
  但想着想着,她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曾经恨不得谢怀瑾去死,当真的当谢怀瑾要死了,她却又想哭。
  ......
  隔日。
  谢怀瑾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辞盈。
  朱光在一旁说:“辞盈回去燕府了。”
  朱光用的“回去”,病弱的青年也没有反驳,只是看向朱光:“谢谢。”
  朱光垂着眸:“我只是写了住址,没有做其他的。”
  想了想,朱光又说:“是辞盈自己想来。”
  青年“嗯”了一声。
  两个人之间就沉默了下来,朱光最后还是没忍住:“公子,好好活着吧。”
  青年还是“嗯”了一声。
  两个人这般荒唐地说着生死,好似说活就能活,说死就能死。
  当然不是。
  命运无声低语。
  这日夜间,外面的雨终于停了,谢怀瑾却发了高烧。
  烧的很重,原本惨白的脸一点点变成了浅红色,脖颈一处泛着的热气,稍微近一些都能感受到。
  烛一烛二见状,先把谢怀瑾身上的被褥掀开,然后一个人去打水一个人去请大夫,虽然看着不慌乱,但其实都出了错,这烧来的太突然,比从前哪一次都凶猛,两个人再冷静也不由心里生出了害怕。
  烛一打来水,一遍一遍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青年降温。
  放上去,拿下来,重复多次,唤着谢怀瑾。
  烧过去很危险,从前太医说说够过,如果能够唤醒一定要唤醒。
  烛一谨记医嘱,但没有用,太医赶来的时候,青年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朱光急的来回转,不明白白日还好好的,怎么夜间就这样了。
  徐太医见状沉默了半晌说:“这才是正常的,哪有人生了如此重的病还是谢长公子这般模样。”说话间,隐有讥讽的意思,却说到底也是出于关心。
  烛一拿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瞬,然后重新将帕子放入凉水之中。
  外面的屋檐不知道怎么还有些雨滴落下的声音,像之前没有流完的,一点一点,偶尔缓慢地滴落一滴。
  半个时辰过去,病床上的青年一点没有便好,整个人都泛着红。
  唇轻微张开,却没有一点声音,眉心蹙起,整个人都在发颤,手指微微曲起,揪着床褥。
  太医在一旁翻着医药箱,用烛火烧着针,吩咐烛一烛二现在将谢怀瑾按住。
  烛一烛二一人一边按住青年的肩膀,太医拿着烧好的针过来,一针下去,青年吐了一口血出来。
  太医没有停,一连扎了十几针,青年的状态才有所“好转”。
  他仍旧烧着,但身体虚虚地躺了下去,再没有一点力气。
  随着烛一烛二的一声呼喊,青年翻身涌出一口血,地板上血腥味又蔓延开,他眼眸轻颤着,明明醒了却没有什么意识。
  朱光用手捂着嘴,忍不住转过身去,眼泪簌簌而下。
  即便从前见过,也没有见过公子这么狼狈的模样。
  好像这一刻,病痛才展现了它真正的样子——狼狈不堪,痛苦不堪。
  一切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东西在病痛面前都是虚假的,唯一的作用只有打碎。
  从前谢怀瑾的平静,游刃有余,都是假的。
  即便是谢怀瑾,淋漓的血也会大片大片地浸湿衣裳,粘稠地贴着皮肤在身上流下散不去的血腥味。
  即便是谢怀瑾,也会不止地呕吐,不止有清水,也会有呕吐物,卡在喉咙里的时候也会几近窒息。
  即便是谢怀瑾,也会高烧不止,被病痛燃去最后的生气,一点一点变成无比虚弱的模样。
  很公平,无人可以幸免。
  那些青年曾有意无意对生命流露的傲慢,都会在有一日以惨痛千百倍的方式统统还回来。
  第70章
  辞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昨夜和燕季详谈入宇文府的计划后,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人匆匆叫醒。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怎么睡好,疲倦像皱纹一般无声息爬上她的脸,推开门时见到了一身黑衣的青年。
  来的人的烛二。
  辞盈其实有些没辨认出来,因为烛二又比从前又沉默了一些。
  是开口那一句“夫人”将她拉回思绪。
  明明烛二还没有说后面的话,但辞盈好像已经猜到了,她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这一句将烛二原本的话劝退,看了辞盈一眼后,将昨夜谢怀瑾惊险万分的情况融汇成一句:“公子昨日发了高烧,万幸现在已经退了。”
  辞盈手扣在门上,声音更轻了些:“醒了吗?”
  烛二说:“没有”。
  辞盈回身收拾了一番,唤来守在门口的婢女,轻声同她交代传话给燕季,然后随意收拾了一下东西,同烛二回去。
  马车上,辞盈用手撑着头。
  烛二没有对辞盈细致描述昨日的情况,辞盈眼前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青年喘气困难的胸膛和苍白如雪的脸,她按住自己发颤的手,她好像只走了一日。
  恐惧和害怕是一点一点增加的,初见烛二时辞盈尚算冷静,下马车时却手脚慌乱地差点摔了一跤,幸好被烛二扶住了。
  辞盈拍了拍自己的裙角,宅门就在眼前,她看着门,像看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烛二推开门,辞盈无声跟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