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那人是他的继母,亦或者他更愿意用姨母来称呼她。
  第一次见姨母,是父亲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临走之前,父亲说有一人你需得去请安一次,他问父亲是谁,父亲迟疑了很久说:“是你的母亲。”
  谢怀瑾未言,那是他已经六岁,才通过了“兽论”。
  父亲照例走在前方,他不再会牵起他的手,留给他的只有高大的背影。他去了那个院子,正巧碰见姨母正在哄才三岁的二妹,二妹叫谢素薇,身体不好,从生下来就几乎被药泡着长大,在二妹没有另外有院子之前,姨母的院子中总是有一股重重的药味。
  他听着父亲的话向姨母行礼,姨母安静良久后仔细看了他良久。
  父亲走后,姨母同他说:“殊荷都长这么大了吗?”一直到现在,谢怀瑾都记得姨母当时的笑,他看着姨母,姨母轻声道:“同阿姐生的很像。”
  他不曾听人提起自己的母亲,于是问:“哪里像?”
  这一下似乎将姨母问住了,姨母又看了许久,说:“哪里都像。”
  后来,在闲暇之余,他喜欢去姨母那里,偶尔帮姨母带一带二妹,说是带,其实就是推着轮椅上的二妹散步,二妹是很安静的一个孩子,见到他时会轻轻地喊一声哥哥。
  后来......长老们发现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家人呆在一起,他没有耽误任何的事情,将父亲和长老们给他布置的任务都完成的很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不被允许。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长老们,那大抵是他最幼稚的一次,他用长老们的话质问长老:“你们也有家人。”
  长老们低头笑着,笑声回荡在明亮烛光的祠堂内,最后齐刷刷地抬眸冷漠地看向他,领头的一个长老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冷漠的说:“可是长公子,你不需要有家人。”
  很快,谢怀瑾就明白了长老们当时的笑。
  二妹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差点死在了那个冬天。他又看向父亲,父亲依旧只是漠然地处理着府内府外的事情,做着一个家主该做的事情。
  于是谢怀瑾明白了。
  没有人能一次明白,谢怀瑾明白也花了两次。
  此后,他主动远离了姨母和二妹。
  十一岁时,谢怀瑾喝下了绝嗣药,谢清予有拦着但是拦不住,最后叹气了一声说天下哪里有解不开的事情,如若他可以和那时的谢清予说话,大抵会说,有的。
  谢清予,有的,未来你为了一人生了又死,出家了甚至肉身消灭了都没有得到安息,即便如此,你每一次都告诉我你不怪她,你甘之如饴。
  谢清予说何必呢,谢怀瑾但是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身体中淌着谢家的血。”
  他要谢家消弭在历史的尘烟中,他这个承载着谢家血脉的长公子亦然。
  谢家的血,就不该继续流淌在世间。
  十三四岁时,谢怀瑾已经做到了谢清正及冠才做到的事情。谢府内一连死了很多人,府中猜测纷纷,却没有人敢将言论落在他身上。
  那些长老愚笨不知,父亲沉默不语,姨母却不知如何猜到了。
  他再去见姨母时,姨母没有说话,只是用比从前更复杂的眼眸望着他。
  那时谢怀瑾就明白,他真的没有家人了。
  他淡淡问姨母,是否要离开谢府。
  姨母看了他良久,还是摇了头。
  那好像是他们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对话,后来他收到了一封画卷,打开,里面是同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只有三分。
  他想,这是他的母亲。
  辞盈出现在他生命中是一个意外,如果年少的他知晓日后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生命中,他会不会改变一些,谢怀瑾不知道。
  但当晚上用膳时辞盈轻声说“谢怀瑾,我想有一个孩子”的时候,谢怀瑾手指有一瞬的僵硬,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面却很暖,他在辞盈的院子中,周围都是按照辞盈想法布置的一切。
  他温声说:“怎么突然想要一个孩子”
  辞盈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碗筷,随意说:“好像也应该有一个孩子了,从前你说我年纪太小,现在应该不算小了,同龄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孩子了,上次五小姐带着她的孩子来拜见,我见了见,竟也觉出了三分可爱。”
  辞盈说的漫不经心,对面良久没有说话时,她才抬起眸。
  她问:“谢怀瑾,我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问的太真挚,让谢怀瑾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捏紧手中的筷子,声音却还是温和:“如若你想要,我们可以从旁系失去双亲的孩子里挑一个你喜欢的。”
  辞盈认真说:“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昨日寻大夫为我诊脉,大夫说我身体很好,生育一个孩子完全没有问题。”
  谢怀瑾看着辞盈,许久没有说话,他轻声说:“我给你带了糖葫芦。”
  辞盈看着谢怀瑾,一直到糖葫芦被青年递到她手中,她的眼眸才慢慢垂下来,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同谢怀瑾说这番话,她也肯定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她只是想知道,谢怀瑾嘴里到底能不能有一句实话。
  她实在不想同他算过去的账,但她又不得不算,但太多次了,以至于她还没有开始说已经觉得疲惫,于是她自欺欺人一般折了个中,换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来说。
  少女看着谢怀瑾,很平静地说:“可我想要有一个孩子,谢怀瑾。”
  青年看着辞盈手中的糖葫芦,辞盈接过之后就放到了一旁,他的脸上变得有些僵硬,开口说:“那我去为你寻人。”
  辞盈轻声道:“我没听清,谢怀瑾,你说仔细些。”
  青年那双好看的凤眸同样也看着辞盈,半晌之后,他温和说:“我去为你寻人,如果你一定要一个孩子。”像是怕辞盈误会,谢怀瑾补了一句:“不会是李生,辞盈,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辞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怀瑾,轻声说:“谢怀瑾,我还是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吧。”
  谢怀瑾眉也就那样看着辞盈,轻声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李生那样的吗,等到科举结束了,我带你去琼林宴上挑选。”
  辞盈问:“如若旁人不愿呢?”
  谢怀瑾说:“不会的。”
  辞盈很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谢怀瑾,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谢怀瑾早早喝下了绝嗣药,她一直同谢怀瑾说她想要一个孩子,谢怀瑾能给她什么呢,她肯定也不是要谢怀瑾真的给她一个孩子。
  那她想要什么呢?
  辞盈看着谢怀瑾,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她要的只是一个坦白。
  他对她坦白,她就当做谢怀瑾坦白了一切。
  但没有,青年抚摸着她的头,温和笑着:“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男孩要叫什么名字,女孩要叫什么名字,还是我们先都取一个。”
  辞盈讽刺地听着,一直到谢怀瑾发现她眼睛红了。
  辞盈不想落泪,但她真的忍不住。
  谢怀瑾好像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过来问她怎么了,辞盈捂着自己的胸口,第一次对谢怀瑾说:“谢怀瑾,我心脏疼。”
  谢怀瑾以为是辞盈生病了,要出去寻大夫时就听见辞盈哭着笑的下一句:“谢怀瑾,我们合离吧。”
  青年的身体僵硬在原地,转身道:“你答应过我......我没有动,我没有。”
  辞盈看着谢怀瑾,有一瞬间她觉得面前权势滔天的青年像一个幼稚的孩童,她看向他,很轻易说:“嗯,你没有,但是我反悔了。”
  谢怀瑾眸中的惊讶和茫然渐而褪去,取而代之的深重的风雨。
  从前辞盈会害怕,但现在辞盈突然就不怕了。
  她看着谢怀瑾,轻声道:“不合离,我们就一起死吧,谢怀瑾,这样也算陪了你一生吧,我们一起去死吧。”
  谢怀瑾俯下身摸着辞盈的额头,眉眼间有阴郁,更多的却是担忧:“到底怎么了,辞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辞盈近距离看着谢怀瑾的眼睛,她的眸中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适才落下的眼泪像是对于身前之人最后的同情,她的语气变得漠然:“我没有哪里不舒服,谢怀瑾,我很清醒。”
  说着,她避开谢怀瑾探上她额头的手,轻声道:“也别碰我,谢怀瑾,我恶心。”
  话说到这里几乎是辞盈对谢怀瑾说的最重的话,谢怀瑾脸色也不由冷了下来,想开口那一瞬却还是生生闭上了。
  辞盈冷漠地看着谢怀瑾,为他说着:“怎么,又要用我身边的人威胁我了吗,这次你想用谁,我想想,近一些的......泠月还是泠霜?”
  谢怀瑾表情隐忍,下一刻听见辞盈淡淡的说:“你可以动,谢怀瑾,从今以后,只要你动我身边一个人一下,我就去死。”
  辞盈将死说的越来越淡,她眉眼间冷静到可怕,有那么一瞬间吓住了谢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