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不想来害她。
  半晌,擦去了唇边血迹,慢慢地,终于道:“……我只见她一眼,远远的。”
  “你做梦!听见了吗,想也别想!你做梦!”南狼听罢,又勃然大怒,几个北狄人吓了一跳,一边手忙脚乱地拉住他,一边狠狠地盯着楚睢,口中道:“不能打了,再打出人命了!使臣死了是大麻烦!”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楚睢涩然,他走上前一步,生平在外,他从未服过软,如今站在这里,打不还手,露出了几乎是恳求的神色,“只看看她,哪怕一眼,我就回京,再也不回来。”
  他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了。
  皇家玉牒上添上了“楚睢”两个大字,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年年岁岁,日日夜夜,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楚太傅,唯有秦王君。
  从前生死不由己,此后苟且熬一生。
  不配,不该,不能。
  这颗心分明比什么都轻贱,却在赵亭峥面前扮了半生君子皮骨,她恨他,她恨他入骨。
  楚睢自知此生不配再见她,可跳动的私心,渴求着最后看她一眼。
  他已经是风雪中孑然独行的旅客,浑身的血肉都被冻僵,唯有心头一处还温热着,固执地捧着一颗苟延残喘不肯断气的心。
  不肯断气。
  ——逃来北狄,见她一面。
  楚睢闭了闭眼睛,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固执得像攥紧糖纸的孩童:“就见一面,我会走。”
  一面相见,他用了一世的离经叛道来换。
  他回不了头。
  南狼盯着他半晌,嗤笑一声:“行啊。”
  楚睢已经全然麻木了,闻言,有些意外,有些茫然。
  他这三年里,一日日地被困在城头的大雪里头,每次一睁眼,就是手里握着的弓箭。
  射偏一毫,赵亭峥死无全尸,射偏一寸,楚家满门牵连。
  三年过去,至今手还是抖的。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南狼冷冰冰地盯着他,半晌,开口道:“不过,有条件。”
  陡然北狄一众骚动起来,惊异地看着南狼。
  “我给你个机会,”南狼沉声说,“明日午时,我会同她来山下跑马,你站在山崖边上,远远地看一眼。”
  楚睢的脸在隐隐约约的昏暗之中愕然抬起来,南狼继续道:“看完这一眼,你便死了这条心,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你即刻回京,生生死死,与北狄再无瓜葛。”
  他说罢,收回了脚,居高临下地站着,将楚睢的颤抖与苍白收归眼底,又冷冷道:“小爷不怕你有非分之想,相反而之,正想堂堂正正地叫你看清楚了,你早看见了早死心,日后战场相见,血债血偿。”
  楚睢垂下眼睛。
  “……”半晌,他听见自己声音干涩,陌生无比,“多谢。”
  众人从楚睢开口便陷入了震撼与呆滞中,听南狼语气带火地连骂带砸,终于从这你来我往的纠纷里咂出一股陈年纠缠的酸甜苦辣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楚睢,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南狼。
  南狼冷哼一声,转回头去挨个点了一圈儿:“看什么看!话先说好,今天的事儿敢叫老大知道,小爷给你们皮揭了!”
  当然不敢,北狄青年们连连摇头。
  南狼将火铳捡起来,脚踹了踹安知武死不瞑目的脸,嗤了一声,转身要走。
  明日午时,能见到赵亭峥。
  霎时间,心头又悲又喜,仿佛呛了一碗装着芥末的油盐酱醋,登时逼得眼泪夺眶而出,楚睢低下头,攥得指节生疼,紧接着,潮水般的恐慌又扑面而来,细细密密,针脚般砸着他。
  赵亭峥现在有了新的身边人,活得应当妥帖又自在,南狼理直气壮而理所当然地站在她的身边——三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他只恨自己修养全无,竟放纵心里头钻出了一枚带刺的藤,它分明咎由自取,阴暗又不见光,却擅自扎在他空无一片的心脏处,结出了一枚血淋淋的果。
  潮水一卷一落,一喜一悲,涟涟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楚睢想,幸好是明日午时,若是再耽搁几日,只怕是没等他煎熬出来,人先疯了。
  杯盘狼藉,殿中血气,南狼一时手快杀人,而守将的死还需报官处置,楚睢低下头,心头难熬,却告诫自己强行镇定下来。
  正事仍是耽搁不得。
  他俯下身从尸身上翻找安知武的随身印信。
  写阵亡报告,如实录下今夜情形,处理安知武手下将士……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在心头有条不紊地安置一切,怎奈手抖若筛糠,连搜出的小小印信都拿不住,一颤,从他手中一路滚到了案下。
  楚睢神色一紧,匆忙地伸手去够,手啪地摸到了冰凉的玉石,他急急地捏住,手往回抽时,叮当一声漏了出来,与此同时,门口嘎吱一响。
  熟悉到陌生的声音如同天降的霹雳,轰然将他定在了原地。
  “大晚上的找不见人,怎么跑这儿来砸店了?”
  楚睢瞳孔猛地一缩,浑身血液陡地凝固。
  那涟涟冲刷在心头的微澜,终于转瞬间变成的滔天的巨浪。
  “……你,你,哎,你怎么来了?”南狼的声音手忙脚乱,霎时一片空白般。
  南狼怕什么呢?该怕的是他才对,楚睢无力想。
  “送小卢来首饰店挑新簪子,正无聊,恰好听人说你在这里砸店,所以过来赔钱了。”她不轻不重,熟稔而玩笑,“伤着哪了没,谁给你这么大的气受。”
  她似乎拽着南狼的哪里,叫他发出了一连串又撒娇又委屈的叫声,南狼顾不得其他,慌里慌张地堵在赵亭峥面前。
  只是异常徒劳。
  不能让她见到楚睢,南狼的直觉拉响震天的警铃,心里砰砰只跳,赵亭峥见到楚睢,一定会发生什么他恐惧见到的事情。
  她还是一路走了进来,军靴敲打地板,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犹如一口敲在众人心头的丧钟。
  迈进门的刹那,赵亭峥停住了脚步。
  楚睢茫然地抬头,看向了她。
  “……”
  死寂,一片死寂。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空白,天榻了般的空白。
  “……”赵亭峥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楚睢缓缓地站起,站直了身体。
  寂静落针可闻,他率先开口。
  “臣楚睢,”声音涩然,干哑,胸腔砰砰地跳,他垂下首,“叩见殿下。”
  【作者有话说】
  被举报直接锁了一章,修改解锁,前文逻辑不顺的位置顺便一起改了,阅读体验好一些了。
  天气炎热,注意防暑。
  2第28章
  时间回到两月前。
  王帐门口,站着四五个孔武有力的北狄青年,鼓鼓囊囊的礼袍胡乱套在身上,脖颈乱七八糟地套着几串串珠狼牙,样子约莫能看出是仿了宁朝上朝的打扮,但若是真细究,“礼仪之邦”四个字,这套衣服大概就占了个“梆”,力度砸得人虎躯一震,眼前一黑。
  几个奇装异服的青年面上皆有些焦急之色,其中一人更是不住地踱步,左几圈,右几圈,来来回回,终于晃得一人不耐:
  “草皮铲下去几层被你得有,”北山不耐烦,蹲着开口道,“消停一下有,能不能别滚来滚去?”
  北狄三年,她原本就稀薄的汉话越发丢到了姥姥家,原本还有个语序,如今简直原地跑马,随心所欲。
  南狼闻言,显得更加焦躁了,他忍不住把礼袍敞开几个绣扣,强行停住脚步,半晌,又忍不住抬脚团团转:“把我们赶出来一个时辰了,出兵大宁这回事,到底有没有个准信?”
  一人靠墙,咬着草根道:“再难也有八分影了,老大在里头呢,她想干的事儿哪有干不成的?”
  “……”南狼很是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不一样。”
  他说不清是着急还是什么,按理来说出兵大宁,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她用最快的速度,三年间动手肃清叛逆、打压旁支、重整七十二部,练兵养马,所有的时间都被赶命似的压缩到最紧,不是为了做个安安稳稳的继位北狄王的。
  赵亭峥始终记着大宁,这点儿南狼清楚,他的帐篷自打她来的那日便扎在了她的旁边,一日日地看在眼里,赵亭峥有多恨大宁,他就有多恨大宁。
  而北狄王却是早被大宁打怕了的。
  思及此处,南狼越发心急,道:“不行,小爷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帐篷的厚毡帘便被一只手挑起,登时,南狼睁大了眼睛,紧接着,一身量高挑的女子略微欠身,从帐中探了出来。
  北山豁然站起,迫不及待走上前道:“如何?”
  走出来的高挑女子抬起脸,面上半副金面迎着日光,露出来的半张脸俊秀夺目,身穿一件漆黑描金蟒文武袖,里头佩着一串足有拇指长的狼牙,人虽有些疲惫,但十足十的挺拔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