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赵亭峥微微一笑,扬起手,一丢,北山抬手接了个正着,低头看去,竟是一只墨玉虎符。
  “拿下了,”她一笑,“七日后犒军壮行,即刻开拨,打炎州,叫周禄全准备下去。”
  闻言,几人一怔,随即面面相望,如释重负,当即兴奋地击掌,赵亭峥看着几人闹,只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身后撞上了结实的胸膛,她回头一看,南狼不知何时绕过了他们,走到了她的身后。
  肩头一重,她一怔,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奈:“起来。”
  北山啧一声,不用听也知道骂了什么,不过类似与“丢人弟弟”“快走”什么的话,几人也默契地找了借口,呼朋引伴地告辞跑远了,转瞬间,王帐前就剩了两个人。
  南狼闷闷地,随后,有些不安似的,只闷声道:“要打了?”
  赵亭峥点了点头:“早该定下来了,你和北山进中军,好好干。”
  这些年间,事情多得令人忙不过来,她心里头牵挂着很多东西,挂着大宁、北狄,母亲的灵位,父亲的尸骨,牵挂着大宁皇位上日益昏庸的仇敌,还有刻意忽略的、来自远方的消息。
  北狄七十二部,大多不认一个带着大宁血脉的王女,直到赵亭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南到北,把七十二部挨着收拾过去。
  合纵连横,南征北战。
  服的也服了,不服的,也打服了。
  赵亭峥垂眸看着他,他温热的皮肤贴在身后,隔着厚厚的胸膛,心跳有力而快速。
  她默了片刻,终于道:“珠山那头辟了个温泉池子,小卢早给备下了间药泉,筋骨伤不可轻视,你去待两天。”
  这在赵亭峥的紧锣密鼓的心里中简直是堪称珍贵的位置了,南狼没想到她还记得他身上的伤,被这始料未及的关怀砸得有些晕乎乎的,半晌,才道:“行,你去吗?”
  “去,”赵亭峥垂眸,“顺便和你谈谈。”
  南狼一怔。
  “犒军宴之前回来,要是我和你一齐缺席犒军宴,北山会跟我飙脏话。”
  北山于汉话之上不通,于脏话之上堪称鬼才,学的最精的汉话就是字正腔圆五个字“愚蠢的弟弟”。
  说到此处,南狼也忍不住笑了,他很好哄地闭上眼睛,道:“那是得回来,姐姐最看我不顺眼。”
  二人谁也不提南狼为什么忽然忧心忡忡地黏人了起来,两人都聪明,也都默契,既然不提,就不必说。
  一路纵马,辽阔的草原顶着点点星子,带着微微发寒的冬风,雪渣滓顺着毛领往身体里打,温泉的热气腾然涌上了人的眼睛,恍惚间,雾气弥漫,什么也隔着一层纱,叫人觉得做梦似的。
  一进温泉,腾腾水汽便扑面而来,她抬手,黄金面落地,发出一声金石碰撞的响声,露出的半张脸光洁无比,一丝瘢痕也不见,只是刺满了狰狞的刺青。
  赵亭峥耸了耸肩,顺手捞过温泉上漂浮的酒杯,一饮而尽。
  药泉似乎引自什么火山,赵亭峥只泡了泡脚,感觉卢珠玉的奸商天赋发挥了作用,没觉出有什么用,倒是噱头打得很足。
  看着趴在另一温泉边眯着眼睛的南狼,她忽然道:“小卢做的连弩威力非凡,初版就在温泉里间放着,明日起来,你顺便带人一起试试。”
  闻言,趴在岸上的南狼气得笑了,捶地道:“——就知道你没这么大方。”
  赵亭峥停下手,盯着他,半晌,伸过手去挠了挠他下巴,样子莫名促狭。
  南狼气急败坏地甩了她一身水。
  “还有个事情,要和你说一声。”南狼忽然想起来,“周禄全白日送了消息,犒军宴叫王那边接了过去,你当心他给你不痛快。”
  她微微顿住,半晌,嗤笑一声:“有时候真不想认他。”
  三年里头,他从慈爱的外祖,变成同舟共济的共事,又在这三年时间里,变成警惕不已的君王。
  每个大权在握的人都在恐惧衰老,北地王也不例外,年轻一代的成长令他欣喜,也令他不安。
  北狄七十二部统一,赵亭峥渐渐地不像是质子留下的无助遗孤。她曾经伤痕累累,一无所有——但那只是曾经。
  “今天朝会,”她懒懒道,“老头盯着我的脸,问我疤痕好些了没有,我把面具摘下来给他看了。”
  皱了皱眉,南狼道:“什么意思。”
  “大宁人的含蓄,意思是叫我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这些年学了不少帝王心术,当然,没学明白。”
  “……哼,”南狼闷笑一声,意有所指,“我倒想你忘了的好。”
  “是,”赵亭峥把自己往岸边躺椅上一放,“记性太好,没办法。”
  东边泛起鱼肚白,合适的温度和恰到好处的疲惫令人昏昏欲睡,赵亭峥的长发垂在身边,漆黑的药纹与苍白的脸妖异非常,让人看得有点怔怔的。
  她顺手拿起黄金面戴在脸上。
  忽然间,她听到身边轻声道:“殿下,其实不戴也好看。”
  赵亭峥睁开了眼睛。
  南狼深深地看着她,一手侧身撑着头,脸上仍是混不吝的邪肆笑意,而望向他的眼底时,却不难发现,是浓浓的不安与眷恋。
  他将赵亭峥的惊诧收归眼底,心头一突,不说话了。
  黄金面是他送的,赵亭峥从前长得那么好看,毁了脸,嘴上不说难受,心里也难受。
  如今大战在前,赵亭峥的夙愿和仇恨终于要得偿,他本来应该为她高兴,可一颗私心作祟,却不想让她和大宁扯上关系。
  心底莫名的恐惧却令他无比不安。
  他不怕战死在大宁,大宁不止有她的父母与仇敌,也有他的仇敌,北狄人从来不怕战死,他只怕赵亭峥心头始终难以释怀的楚睢。
  这些年间一直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
  南狼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如果只有恨的话,他或许不会在赵亭峥心底留下如此刻骨的痕迹。
  不由自主地,他深吸一口气——冷静,前几日传来了对他来说最好的消息,楚睢要成亲了。
  赵亭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记着一个要成亲的男人,唢呐一响,从前种种爱恨付之一炬,此后楚睢只是不得好死的仇人,他早就不再是她的楚太傅。
  “殿下,我——”
  赵亭峥站起了身,黄金面戴在脸上,掩住了她的神色。
  令人辨不清。
  “我在请下军令之前,”赵亭峥打断他道,“给你,北山,还有姨娘,都留了些东西。”
  身后传来轻轻的重量,一只伤痕累累,却分外有力的手臂伸过来,悄然无声地摸了摸他的头。
  “我没攒下什么钱,不多,够你们俭省些生活,还有些金银玉器,都放在吴允老家,她给你们安置好后路。”
  窗外的大雪不知何时又刮了起来,吹得外面呜呜有声,好像是谁的喉咙在悄悄地哭似的。
  “都给你和北*山,还有姨娘。”
  她还没说完,南狼登时急了,扑过去道:“喂,什么留,什么东西的,说什么不吉利话——快呸!”
  赵亭峥闻言,不说了,半晌,又笑了笑,继续道:“也不是白给的,若我走了,王十成十地容不下你们,你带着东西和姨娘走去大宁,远走高飞,长命百岁。顺便年年给我烧纸钱。”
  南狼被她吓住了,良久,冷静下来,扑上去拥住了她。
  给她塞身边人的大小权贵络绎不绝,她始终毫无兴趣,也毫无回应,兴许已经是一个答案。
  她没有伴侣,夜夜熬在军帐里,会大宁话的北狄人很少,他和常常口出狂言的北山,是整个北狄中唯二能和她说大宁话的人。
  她走到他和姐姐的身边,是因为牵绊,还是孤独?
  南狼分不清。
  南狼直觉告诉他,若是把话说出口,她大抵不会说什么,只是渐渐地走远,把自己弄成一个彻头彻尾孤家寡人。
  “你不能死,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也不给你烧纸。”
  他打定主意。
  没人看得懂她赵亭峥想要什么,北狄已经臣服在了王军的铁蹄下,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她什么都不想要。
  南狼猝地感到不忿——她想要的人都要成亲了!
  “我等你,”他涩然道,“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直等,等到你愿意回头,等你看见我。”
  北狄的猎手擅长等待。
  没有谁会始终活在一场大雪里,南狼却觉得,她似乎从未从雪夜里走出来。
  可她明明那么恨他。
  可她竟画地为牢。
  此刻,酒楼中的血气和酒气弥漫不散,地上的尸体死不瞑目地翻着头,楚睢直直地跪着,如枯瘦梅骨。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杯盘狼藉中,一片死寂,暗红的波斯地毯全是酒污血痕,好像天底下只跪了楚睢一抹白影。
  气氛几乎冷得能滴下冰,南狼觑着她的神色,心头终于咯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