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檀郎 第41节
  他一双冷睛如濯了雪的黑曜石,叫人没来由地发颤。
  管事磕磕巴巴道:“是、是侯爷吩咐的。”
  他偷觑着时璲的神色,战战兢兢道:“二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跟小的为难吧?”
  “我为难你做什么?”时璲牵着马往外走。
  那管事刚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回过头来,“正好我要出门,便帮你把这年礼送过去吧。”
  “这……”管事膝盖一软,差点要给他跪下,“二爷,您可别折腾了,这大过年的闹起来,两边脸上都不好看啊!”
  时璲不理他,转头催促那下人:“快点装车,别耽误我时间。”
  那管事见势不妙,又不敢违逆他,只得赶紧进门叫人去谢府看着,别让他闹出了事来。
  时璲等那下人装好车,便翻身上马,领着马车往府外走了。
  走出一段路,那赶车的下人犹犹豫豫道:“二爷,去文昌巷不是走这条路吧?”
  时璲没回头:“我用你提醒?跟紧就是。”
  那下人不敢多言,只好驾着车紧紧跟在他身后。
  绕过几重街道,百姓都在家里守岁,沿街许多商铺都闭门谢户,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影。
  时璲忽然勒住了马,朝前头唤了一声:“李清。”
  那前头骑马之人闻声回头,见是时璲,立时翻身下马,朝他行了个抱拳礼:“属下见过大人。”
  时璲摆摆手道:“我已经不是你的上官了,叫我的表字拓贞就行。”
  李清忙道:“属下不敢。大人义薄云天,永远是我们的大人!”
  时璲将李清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除夕夜你不在家待着,怎么跑到这街上闲逛?”
  李清叹道:“今儿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可周家却再没有团圆的时候了。属下出来看看周家婆婆和妹妹。”
  时璲一扬眉:“那正巧了,我要给她们送年礼,那便一起过去吧。”
  年礼?李清的目光望向他身后那辆平顶马车。
  只听那轱辘碾过地板的声音,便知里面装了多沉的东西。大人这个时候,竟还记挂着给周婆婆送年礼!
  他有些受宠若惊:“大人怎么还亲自送来?”
  “顺路罢了。”时璲淡声道,“这里街巷纵横交错,你前面带一下路。”
  李清忙上马引路。
  他还沉浸在感动中,便听得时璲在后面问道:“你经常去看周婆婆?”
  李清忙道:“只是年节过去看看。周茂比我早半年进金陵卫,他很照顾我。现在他不在了,代他在婆婆跟前尽尽孝是应该的。”
  时璲“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李清踌躇道:“大人,您一离开金陵卫,指挥使就停了给周家的例银,说没有这样的先例。伺候周家的两个婢子没了月银,都拍马不干了……”
  话音未落,身后便飞来一样物事。
  李清抄手接过,是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时璲在他身后道:“你拿这个银子去雇两个人过来伺候。以后有劳你费心关照她们,一应开销都到侯府的账上去支。”
  李清语带哽咽道:“属下代周家婆婆和妹妹谢过大人!”
  时璲摇了摇头:“你也算有情有义,若论谢,我还得代周茂谢过你。”
  安置周茹祖孙的宅院在一处窄巷里,巷口停着辆平顶马车堵住了去路。
  那车夫正打着盹,见有人过来,便驾着马车腾出了路。
  李清望了那马车一眼,自言自语道:“怪了,往常这里都没外人来的,怎么今儿还停了辆车子。”
  说着进到了周婆婆住的院子里,李清下马请时璲进屋去。
  时璲摆摆手道:“你进去吧,别说我来了。”
  他一进去,那瞎眼老太太还得起来拜他。
  李清只得自己进了堂屋。
  此时天上又飘起细雪,时璲站在屋檐底下,看侯府的下人把年礼搬出马车。
  彩漆描金的箱匣、黑漆螺钿的盒筒,竟林林总总地装了半个车厢。
  时璲冷笑:犯得着对谢家这么殷勤,给他们送那么多年礼么?
  他命下人将年礼都抬进厢房里去。
  这时屋里头忽然传出李清的怒吼:“你来做什么?还嫌你们谢家害得她们不够惨么!”
  时璲循声往堂屋里望去。
  里头一道细柔的女声响起,关着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那道魂牵梦萦的声气一传出来,霎时令他浑身一僵。
  紧接着里头响起瓷器落地的声音,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过后,突然响起又急又快的“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仿佛打在了他的心头。
  时璲心神俱震。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七点更两章[加一][加一]
  第36章 不思量(一更)
  ◎原来受相思之苦折磨的不止是她。◎
  畹君来这一趟除了给周婆婆送饭外,还为了在这里堵李清。
  谢四娘打听到的消息里,他腊八、冬至都过来了,畹君笃定除夕他一定会过来。
  她要挽回时璲,总得让他先放下了芥蒂想见她,她才有机会施展后着。
  当初给周婆婆写下的那张血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因此畹君是是故意叫李清在这里撞上她,好借他的口告诉时璲真相。
  可是她低估了李清对谢家人的愤恨,李清一见她便目眦欲裂,抬手扫掉桌上的碗碟不说,更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巴掌。
  习武之人的手劲非比寻常,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眼冒金星,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李清此时怒目圆睁,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立刻给我滚出这里!”
  畹君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怕他发起狂来再伤害她,跌跌撞撞地推门走了出去。
  漫天琼花飞絮迎面扑来,雪风吹得檐铃叮咚作响。
  檐下有人朝她望过来,斜飞入鬓的长眉紧锁,点漆双目凝视着她,俊容上尽是惊愕与痛惜,嘴唇似乎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畹君顿时方寸大乱,心中难堪又沮丧——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总是被他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她无地自容地别过头,拉起风帽挡住发红的脸颊,冒着雪跑出了院门。
  时璲立在檐下一动不动,眼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仍怔忡地望着那处出神。直到李清从屋里走出来,他才回过神,冷刀般的眼神剜在李清面上。
  李清却仍沉浸在怒火里,愤愤道:“太过分了!她还有脸过来……”
  “谁叫你打她的?”
  时璲打断他的话,神情比暮雪的天色还要冷沉。
  李清义愤填膺道:“有什么打不得?谢家人都是些敲骨吸髓的恶鬼,她哥哥还害死了周家妹夫……”
  “那关她什么事!”
  李清瞪大眼睛:“大人,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周茂刚出事那会儿,我在街上见到她,想给周茂讨几两帛金,她都无动于衷!周茂可是在护送她的路上出的事!”
  “那你怎么不来打我?是我让周茂护送她的!你怎么不去打谢惟良?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李清一愣,抬眸望见时璲那冷冽的神情,玉璧般的脸上结了层寒霜,眼中却是喷薄的怒火。大人素来风度从容,何曾有过如此难看的脸色?
  他连忙半跪下来道:“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时璲睥睨着他,半晌方冷冷丢下一句话:“元宵过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氅衣带起一阵朔风扑在李清脸上,如冰刀刮面,刻骨生寒。
  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待时璲走出院门方慢慢站起身。
  大人英明神武,偏偏在女人的事上犯糊涂。李清不忿地想,二十军棍算什么,她要再敢来这里,他还要打。
  他转身走进里屋,周婆婆正坐在床上。她眼睛不好,却把方才堂屋里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察觉到李清进来,周婆婆急急道:“你刚刚是不是跟畹君丫头吵架了?啊?你是不是跟她动手了?”
  畹君丫头?李清心道,原来她叫畹君。
  他对周婆婆道:“婆婆你别怕,她没为难你吧?你放心,以后她都不敢来了。”
  周婆婆一拍大腿,哭嚎道:“作孽哟!你怎么把畹君赶走了?要不是她,阿二哪能得以瞑目……”
  李清吃惊道:“婆婆,你糊涂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周婆婆摇摇头,畹君并未明说过她的身份,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她是被茂儿救过的姑娘,是她帮阿茹写的血状,是她教我去找你们时大人喊冤。不然提刑司哪里看得到我们老百姓的冤屈,不然时大人怎么会帮阿茹报仇……”
  在背后指点周婆婆的人是她?
  李清如遭雷击,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金陵卫大营前看到的那一幕。
  朔风飞雪铺天盖地,伶仃瘦小的老人跪在皑皑雪地,面前的白幡也隐在了雪色里,唯有那褐红的血字触目惊心,挣破冰雪的束缚,将冤情无声地呐喊出来。
  那天金陵卫的官兵,识字的不识字的,一个个七尺男儿全都泪流满面。
  原来那是她的手笔!
  而他,刚刚一巴掌把人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