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正说着,厂长王德海推门进来,手里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
  他扫了眼岳绣手里的账本,又看了眼老张,笑道:小岳啊,年底大会战任务重,损耗高点正常。
  说着,他从干部装的口袋里摸出两沓工业券推过来。
  老张跟我说了,你调过来两个月,工作都做得很仔细。小同志工作这么认真,该给个先进才是。只是今年的你在这个岗位上不满一年,不符合先进的条件。这二十张券你收着,年底给家里添点东西,是对你工作的肯定。
  在那个年代,工业券是购买紧俏工业品的必备凭证,获取渠道受到严格控制,可以用来兑换自行车、缝纫机等大件商品。
  岳绣到了这个年龄,家里当然也开始为她准备嫁妆,全家人攒了两年才凑够15张券,而厂长随手就给了她20张
  岳绣蓦然想起上个月仓库角落里那批暂存待处理的棉纱。
  雪白的棉卷,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悄悄变成了黑市上的紧俏货。
  正直的岳绣拒绝了那些诱人的票券,她的悲剧也从此拉开序幕。
  先是工作开始频繁被出错。
  月底盘点时,仓库不小心把她锁在寒冷的仓库内;车间主任突然要求重新核算半年的工时,逼她熬夜对账;同事老李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污了她刚做好的成本表。
  这一切都只是警告服个软,就没事了。
  岳绣咬牙坚持着,因为她还没能完全掌握厂长以权谋私的证据,但此刻的她,已经无法轻易地去接近那些证据了。
  为了争取时间,她去找了厂长、认了错,终于做回了原来的工作。
  再一次被贿赂时,她默默收下了那沓工业券,转头便将假账的核心证据,连同这些工业券一起,向上级部门举报。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时的a市纺织系统,从上到下,都烂到了极点。
  于是,她开始频频出现意外,直到某天下班晚归时,被一群小混混围住。
  一看就知道自己无法逃脱,岳绣依然拼了命地想办法逃跑。
  小混混们含着烟,手里拿着折断的钢筋,将她包围的时候,她才绝望地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另一份举报信和证据,悄悄塞进路边的砖缝下。
  然而悲剧并没有就此降临。一个男人从天而降,打跑了小混混们,又把她送回家。
  小姑娘家别一个人走夜路,那人说,你可不一定每次都这么好运气,刚好碰到我下夜班。
  那个男人自称高胜,是前面钢厂的工人,岳绣找人打听过,钢厂里真的有这个人,那天也确实是他的夜班。
  他是个正直的人,说不定可以帮我!
  但父亲并不这么想。
  岳绣是老来子,在附近小学教书的父亲此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得知女儿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一向怕事的父亲做出了这辈子最干脆、也最大胆的决定带领全家搬回南城老家,远离是非。
  我父亲的动作很快,第二天就给我请了病假,让厂长以为我被打伤了,拖延着时间。然后催着自己的工作单位加急办理退休手续,一个月后,就带着一家人举家南下,再未回去。
  诶不对啊奶奶,温阮擦干净了张背风的休闲椅,扶着老太太坐下,您就这么走了,馆长他们怎么知道是您的举报起了作用?
  对!馆长不停地点头,我们一直在试图还原那段历史。当年的案情通报上确实说得很清楚,是经纺织厂会计岳绣实名举报,但这其中到底怎么回事,也正是我今天想要向岳奶奶请教的关键。
  老太太笑了一下,却看向了一直没有发言的宴凌舟。
  觉察到她的目光,宴凌舟简单吐出两个关键词:高胜,砖缝。
  老太太笑了:还是你聪明。是的,在家休息的那一个月里,我又见过高胜几次,也把最后一份实名举报信和证据交给了他,但是
  奶奶叹了口气: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打算去钢厂跟他告别,却听说他头一天晚上因为参与聚众斗殴被开除了。
  狂奔到那间空置车间的岳绣惊呆了,车间里一片狼藉,地上都是血迹,墙角里,还有她曾送给高胜的一条手绢,一角上是她亲手绣上的山茶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他,或许那根本不是斗殴,而是厂长为了拿回证据而设的陷阱,我甚至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是不是平安。
  当年的岳绣,就是站在这个小车站前,怀着悲伤又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个让她心碎的城市。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至于后来案子是怎么破的,为什么依然承认了我的作用,就都不知道啦!
  老太太仰头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人老了就开始怀旧,这几年我倒是总是想起这些事情,原本年轻时已经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倒是历历在目,记得很清楚。
  温阮回头去看宴凌舟,两人眼里都有一丝了然:或许就是因为对高胜的担心和对整个事件的不甘,才让老太太在罹患阿兹海默时,执着地要到a市来,因为这件事,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心结。
  所谓心结,就像是遗忘也无法消解的债务,会在某个辗转的深夜,突然来讨要利息。
  馆长的眼中也有触动和惋惜:后续的情况我们真还不清楚,但今天的收获太大了,有了您的这番自述,我们就明确了探寻的方向。以往我们总是在纺织厂的范围内搜寻,谁能想到,这里面竟然还牵涉了钢厂的职工?
  他很坚定地向老太太保证:如您所说,高胜是钢厂职工,那边的老文件里,一定会有聚众斗殴被开除的记录,那个年代户籍制度那么严格,我们总能从其他方面找到高胜后来的生活轨迹,除非
  他没把话说完,其实大家都知道,如果高胜真是遭到报复,就算那次能逃脱,后续也会有大麻烦。
  不会的。宴凌舟突然开口,既然后来厂长真的被扳倒,而关键证据也就是奶奶给高胜的那一份,说明高胜至少把证据交给了一个十分可靠的人。如果在那时他就有这样的朋友,大概率是不会出太大问题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灿烂的阳光照亮他的侧脸,利落的面部线条,严肃的表情,让这番话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温阮悄悄给他竖了竖大拇指,没骨头似地趴在老太太的椅背上,拿胳膊当围巾,环着她的脖子,懒洋洋地说:我还发现一件事。
  老人笑了,回手拍拍他的脑袋:你又发现什么了?
  温阮附在老太太耳边,笑嘻嘻地说:我发现奶奶你是不是喜欢高胜啊?这次跑过来,就是来找情郎的吧?
  老太太被他说得一愣,脸都有点红了,却扬起了下巴:对啊,我就是稀罕他,要真的找到他了,我还当真要问一句,当初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第34章
  哇!奶奶您真棒, 给您鼓掌!
  温阮说着,真的啪啪啪地拍起了手。
  原本压抑的气氛被祖孙两人的妙语打断,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馆长一脸感激:太感谢您了岳奶奶, 我现在是真的想请您吃饭, 吃几顿都表达不了我的感激之情。
  老太太哈哈大笑:不用了不用了, 我过来的时间不会太长,还想跟孙子多相处相处,等馆长你的研究出结果了,我们再聚。
  馆长千恩万谢, 又用电瓶车把三人送回纺织博物馆门口, 从馆里拿了好几本纪念册送给他们,这才依依惜别。
  奶奶, 晚上我们去吃a市老味道吧。
  宴凌舟现在叫奶奶已经叫得颇为顺口,趁着温阮去路边丢垃圾的空档,悄悄邀请老太太。
  老人精明地看了他一眼:献殷勤?
  嗯。小宴总在谈判桌上一向强势逼人,此刻站在这个连他的肩膀都不到的瘦小老太太面前,却被问得差点想逃跑。
  他定了定神, 这才缓缓道:讨好您, 比讨好温阮更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