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与慕容影沉稳内敛的气质不同,他的字迹细腻而轻盈。
  开篇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将军台鉴:京畿之地,表面波平,暗流汹涌。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萧风的眉头猛地一皱。
  流言蜚语,什么流言蜚语?
  紧接着,慕容影便详细地交代了陈昊与陈晏旧部联合闹事,质疑陈景皇位来之不正、身世存疑的细节。
  越往下看,他的心就越沉,纸张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乎随时会被他捏碎。
  “陛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然……操劳过甚,龙体违和日重。药石……渐成常伴。”
  “……”
  每年的冬天,陈景都会旧疾复发,萧风是知道的。慕容影在这里着重提起,说明他今年的病比往年都要来势汹汹。
  陈景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能平常注意调理,不能根治。为此,慕容影和萧风多年来遍寻名医,但他的身体状况始终没有太大的好转。
  那是一个很残酷,几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肯承认的事实。
  陈景活不长。
  为了保持朝局的稳定,这个秘密一直被慕容影隐瞒得死死的,医治也是暗中进行。
  萧风想起陈景在信中轻描淡写的说着,“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还关切地询问了萧风的身体状况,却只字未提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渐成常伴”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地扎进了萧风的心口,可他远在天边,丝毫不能为陈景分忧。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信的末尾,慕容影一字一句写道:“庙堂之上,豺狼环伺,暗箭难防。将军远戍,亦需……慎察。影,顿首。”
  萧风将信纸铺在案前,久久地没有动作,半晌,他高声唤来了赵闯。
  厚重的毡帘应声而开,赵闯垂首肃立:“将军。”
  “备笔墨。”
  萧风一把推开桌案上的舆图,取出一张崭新的信纸,接过了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墨块。
  墨条与石砚摩擦,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萧风提笔蘸墨,落笔如风。
  这一封信,他写给了程黎,嘱咐他对陈景多加看顾,万事小心。
  程黎在平定陈晏之乱时有功,成为陈景登基后第一个提拔的亲信,也是他身边最坚固、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程黎吾兄亲启:
  京畿风云骤起,暗流汹涌。宵小之辈,竟敢妄议天听,其心可诛!……”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萧风紧抿着唇,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吾远在边陲,鞭长莫及。汝身负宫禁安危,肩挑社稷之重……陛下安危,系于汝一身!当内紧外松,寸步不离陛下左右……萧风顿首百拜!万望珍重,切切!”
  萧风写完,将信纸折好,放入信袋之中,用火漆封死。随后,将其递给了身边的赵闯:“派得力之人,送到都指挥使程黎手中,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
  赵闯得令退下,萧风再次提笔蘸墨,写了第二封信。
  这一封信是写给陈景的奏折,向他汇报北境的局势。
  丹增王撕毁了同盟契约,突袭金轮部,杀了金轮部的首领阿古达,将其部众尽数吞并。其余部族,有的望风而降,有的仍然决定进行最后的反抗。
  但其余部族长年累月在丹增的庇护下生存,实力与丹增相差悬殊,即便有心,也很难与之抗衡,不过是最后一搏,困兽之斗。丹增统一北方部族是早晚的事,待丹增王彻底巩固内部势力,修养完毕,必将整军南犯。
  为了给丹增王制造障碍,萧风暗自派出人马,支援那些即将被吞并的部落,拖延他统一北方的时间。但这样的缓兵之计不能长久,眼下不如趁敌军内乱之机,主动出兵,或许可以一举歼灭以丹增为首的各北方部族,扩展疆土,一劳永逸。
  “臣已严令各部,日夜戒备,增派游骑哨探,加固城防。凡有风吹草动,必第一时间飞报朝廷。陛下身系天下,日理万机,唯望善保龙体,勿以北境为念。臣萧风,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君恩!冬日天寒,万望珍重。”
  最后的“珍重”二字被萧风写得格外用力,墨迹深浓,仿佛将他的所有担忧和祈盼都灌注于其中。
  写完,他放下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人!”他的声音带着疲倦的沙哑。
  另一名亲兵应声而入。
  萧风将写好的奏报仔细折好,装入了代表军情急报的赤色火漆筒。
  “将此军报按规制急递兵部,”萧风将封筒递出,“告知驿使,北境军情,不得延误。”
  亲兵领命而去。
  帐内再次剩下萧风一人,以及那跳跃得愈加沉重的炭火,他疲倦地靠回胡床,闭上了眼。
  帐外北风凄厉地呼号声愈发清晰,卷着砂砾将萧风带回了往日的岁月,无数的记忆碎片呼啸而来。
  他看见少年的自己跪在雪地中,在凛冽的北风中求睿帝见自己一面,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他看见自己披麻戴孝,孤寂地坐在萧府门前,求程黎向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递去告饶的话语。
  他看见自己疯了似的强闯幽篁山,冒着漫天的风雪,奔向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他又看见自己背着简单的行囊第一次离开京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孤身一人去向北方。
  他其实真的很讨厌冬天。
  第134章 折水篇(十九)得胜
  没过多久,八百里加急穿透风雪,送来了明黄色的帛书。
  “准卿所奏,相机而动,荡平北患,扬我国威……”
  丹增王吞并阿古达部之后,各部族被强行捏合,离心离德。恐惧和怨恨如同暗火,在北境深处悄然蔓延。
  正当丹增王将兵力调往西线,镇压动乱之时,萧风一支精锐骑兵长驱直入,彻底打开了北境的缺口。
  沉重如雷的战鼓声点燃了沉寂已久的心。凶悍的南月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汹涌而来。
  乌黑的箭云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尖啸。箭矢入肉声与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北境的精锐部队此刻并不在此处,而南月却是有备而来,赤那守军稀稀拉拉的还击显得如此无力。
  “肃清残敌,控制水源粮仓,传令各部,按计划分兵进击。”萧风从敌军守将的胸膛中拔出染血的银枪,枪尖斜指,声音冷冽如冰。
  他勒马于赤那部王庭中央,猩红的大氅在凛冽的风中狂舞。倒塌的毡帐仍在兀自燃烧,滚滚黑烟升腾而起。
  风卷着血腥和硝烟的气息,吹过他冰冷的面甲,萧风的目光越过这片被他踏破的土地,投向更北的北方。
  那里,有丹增王的老巢。
  “传讯回京,”萧风声音低沉,“赤那、阿勒、兀良已克,北境门户已开。”
  他抬起头仰望,南边天光旷远,引人心生向往。
  在沙场上征战久了,他几乎要忘却了安稳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但京中局势诡谲汹涌,更不知某一步的行差踏错,会带来什么样的祸端。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呢?
  何时能复似少年时,围坐庭中石案之侧,二三知己,随心手谈,闲话家常?
  他垂下眼,甩了甩枪尖上的血。
  当年远走边疆,是为了保家人平安。如今,睿帝的死讯已经传到北境,或许,他是时候卸甲归京,给当年的事一个了结了。
  如果能查到当年的线索,或许能给黄叔平反,也洗清父亲身上的冤屈,为他们求得一份身后清白。
  等到北境的战事彻底告一段落,他便找机会上交兵权,请辞归京吧。
  —
  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服,珠玉垂旒遮住了他大半面容。
  他面前的御案上,正放着一份打开的封筒。
  “北疆军报,安远将军萧风击败赤那、阿勒、兀良三部,尽收其地。”
  短暂的寂静之后,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声议论。
  荡平三部,尽收其地!
  这是多年以来,南月对北境取得的最大的胜利,既是是前朝萧成毅在时,也从未有过如此惊人的战功!
  兵部尚书李崇山率先出列,苍老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陛下,此乃天佑我南月啊!安远将军神勇盖世,应当重赏啊!”
  “是啊……”
  “这小萧将军还如此年轻……”
  “大有可为啊……”
  陈景也沉浸在萧风立功的喜悦中。他缓缓点头:“如此卓著的功劳,确实……”
  “陛下!”御史中丞张清源忽然上前一步,面色肃然,“萧将军之功固然彪炳,该当重赏,可陛下打算如何赏赐呢?”
  安远将军,已是从二品武将之极。若再行加封,就只能……封爵了。
  若再封侯,萧风的官职,就要赶上当年的萧成毅了,而他,甚至还不到而立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