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年轻的帝王端坐如松,面容沉凝,眉宇间是日积月累、不容置疑的威仪。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专注地落在奏疏上。
  丞相慕容子须坐在他的下首。
  殿门外,当值的首领太监王德全佝偻着身子,贴着门框溜了进来,面色惨白,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微微颤抖。
  “启禀陛下,西苑急报……太上皇……太上皇他……驾崩了!”
  陈景的心尖猛地一颤,手中的朱砂御笔在奏疏上狠狠地划下了一道,迅速晕开的猩红瞬间吞噬了下方一行公正的小楷。
  他低垂的眼睑骤然抬起,慕容子须也搁了笔,面色凝重地看向报信的太监。
  “什么时候。”
  “回禀陛下,辰时。”
  “……”
  自从六年前陈晏兵败下狱,睿帝的身体虽然痊愈,但精神却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没过多久,就将帝位传给了陈景。
  原本以为,他在退居幕后之后可以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可不知为何,睿帝的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
  陈景每每去探望,却只能吃到闭门羹。陈景无法,最终依照睿帝的意愿,将他暂时移去了西苑。
  “传朕旨意,命礼部会同内务府,即刻操办太上皇后事,一应仪程规制,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补充道:“着太医院院正,即刻前往验看,呈报详情。”
  “遵旨!”王德全磕了个头,得令退下,倒退着出了殿门,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陈晏充满恶意的诅咒撕破尘封的记忆,再次在陈景的耳边回荡了起来,他重重地捏了捏眉心。
  慕容子须缓缓起身,走到了陈景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陛下,节哀顺变吧。”
  陈景闭了闭眼。
  哀?
  从出生开始,他的这位生身父亲就从未疼爱过他一天。甚至在他最脆弱、最需要关怀的时候,父亲却将他丢在荒山上,恨不得他死得越快越好。之后好不容易将他接回宫中,也不过是拿他当作培养自己儿子的工具。
  从始至终,睿帝似乎都忘了,陈景也是他的儿子。
  他实在是没什么好哀伤的,只是……
  陈景抬头看了看慕容子须,他面色平静,但眉目温和,一如当年。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陈景就总是觉得,自己的心是定的。
  他们真的会像陈晏所说的那样,一个个地离自己而去吗?
  不。
  那都是陈晏功败垂成之时恼羞成怒的胡言乱语而已。
  “沙……沙……”
  慕容子须执起陈景的墨条,轻轻按入砚台之中,研墨的声音响起,均匀而沉稳,隐隐竟然将陈景拉回了幽篁山上彼此相伴的少年时光。
  或许什么都未曾变过。
  又或许,什么都回不去了。
  陈景垂下眼,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被污损的纸页,朱砂未干,带来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他撵了撵指尖:“子须,帮我重新誊写一份。”
  “是。”
  慕容影领了折子去了,取来一张崭新的纸笺,在桌案上铺平。
  他一行行扫过奏疏上的内容,神色一分分凝重了下去,最后目光目光落在署名处,陷入了沉思。
  陈景见他只顾着低头研究奏疏,并未动笔,不由得有些奇怪。
  “子须,怎么了?”
  “陛下可曾认真看过此篇奏折?”
  “尚未来得及细看,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是溪义王的奏疏。”
  陈景皱了皱眉:“皇兄?他说了什么?”
  这篇奏疏通篇都是一些陈词滥调,无非是表达自己的忠心,感念皇恩浩荡,陈述自己在封地如何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绝无二心。字里行间充斥着的惶恐与急于表白的急切,与往日东宫的矜贵傲气判若云泥。
  孔氏的死带走了陈昊的主心骨,陈晏的死更让他感受到了天家所谓亲情的无常。
  他现在只想偏安一隅,安度余生。
  但有人并不想让他过得安稳。
  “溪义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写了这么一篇奏折,应当是听说了太上皇重病,时日无多的消息。”慕容子须边誊写边说道。
  “溪义王与父……与先帝朝夕相伴二十余年,自是父子情深……若是求进京探望或是扶柩,朕,于情于理当准……”
  “不,陛下。”慕容影道,“溪义王求的便是陛下恕他不孝之罪,因为重病缠身,无法进京探望。”
  “……”
  重病缠身,不过是托词罢了,陈景心知肚明。
  前些日子,睿帝身处弥留之际,京中便有些不安稳。
  王氏余孽连同陈晏旧部不知在谋划些什么,陈景虽然抓住了一批人,但依旧没能将他们连根拔起,仍有一些漏网之鱼暗地里兴风作浪。
  一些不好的谣言渐渐在京中流传开来。
  他们在京中四处传播,今上之位来之不正,是用阴谋诡计斗败二位兄长,胜之不武,更逼宫迫父退位,大逆不道,因此,睿帝才会对陈景如此不待见,说什么都要搬离皇宫。
  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惹得人心浮动。
  更有甚者,竟然怀疑起陈景的出身来。
  都说他是已故婉贵妃之子,可他为何没在宫中长大,直到快加冠了才送回来,谁知道这身份是怎么来的,背后又藏着多少腌臜之事?
  正是因为这些流言甚嚣尘上,甚至传到了陈昊那里,陈昊惶恐,担忧陈景疑心这些事是出自他手,忙不迭上书一封,表明自己忠心耿耿,胸无大志,连进京看望亲父都不敢了。
  可他若真的不来,岂不更加坐实了陈景不孝不友?
  陈景为难地叹了口气。
  “子须,此事交由你来办吧。即刻修书一封,安抚溪义王,并准他进京为先帝送行。至于流言……”
  “微臣明白。”慕容影起身一礼,“微臣自会将此事办妥。”
  第133章 折水篇(十八)通信
  正值寒冬,北地的风像是带着棱角的刀子,日夜不停地刮过连绵的营帐,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中军大帐里,萧风卸下沉重的明光铠,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剑袖常服,曲着一条长腿,随意地坐在胡床上。
  连日的督巡在他脸上留下了几分疲倦,惯常噙着笑意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风霜。
  “将军!”亲兵统领赵闯掀开厚重的毡帘,裹挟着刺骨的寒气闯了进来,“京城里来信了!”
  萧风闻言,抬起了头:“信使呢?”
  “在外头烤火暖身子,东西末将先送进来了。”赵闯掏出一个被包裹完好的扁长匣子,递给了萧风。
  那匣子入手沉甸甸的,萧风接过来,道:“好,先下去吧,让信使好生歇息。”
  赵闯应声退下,帐中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他揭开防潮防风的油布,露出了匣子本身。匣盖正中,烙印着一个熟悉的蟠龙纹样,旁边还有一行瘦硬峻拔的字迹,笔锋凌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陈景私印的落款。
  萧风的眉峰不由自主地舒展了几分,他小心地撕开封口,抽出信笺。
  信纸展开,带着京城御用松烟墨特有的香气,在这充满硝烟与风沙气息的营帐里,像是一股清泉流过了干涸的河床。
  “风卿如晤:北地苦寒,朔风如刀,料想营中诸事繁剧。朕于宫中,亦觉今岁之冬,格外寒冷……”
  看到这儿,萧风几乎可以想象到陈景坐在御书房里,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疲倦地抱怨天气的寒冷和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一抹酸涩悄然涌上了萧风的心头。
  他继续往下看,陈景在信中简要提及了京中近况,朝政虽繁,但尚算平稳。紧接着,他又提到了几件趣闻,比如御花园中喜爱偷吃贡果的白孔雀,又足足地胖了一圈;南边新贡的春茶味道清冽,给他捎去一份云云。琐碎,家常,却像冬日里的一杯温酒。
  “……卿戍守边陲,为国屏藩,劳苦功高。塞外风沙酷烈,务必珍重自身。旧伤处,可还作痛?营中炭火可足?将士冬衣可备齐?若有短缺,即刻具表奏来,勿需顾虑……”
  信的末尾,陈景写道:
  “前路漫漫,唯望珍重。待北境烽烟暂歇,归期可待之时,再与卿共饮,细说别情。”
  “共饮……”萧风低低地念出这两个字,随后反反复复地将这封并不算长的信看了三遍。
  营帐外,北风依旧凄厉地呼号着,营帐中却温暖如春,炭火的红光映着萧风的脸,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封信收起,又从匣子里取出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来自慕容子须。
  多年以来,陈景与萧风虽有通信,但内容中大多是报喜不报忧。为了能让萧风了解陈景的真实情况,慕容影往往会在陈景的信后再附上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