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秋荷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了过去,在她面前矮下了身子。
  尼姑一怔,顺着秋荷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腿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自己却因为令人麻木的寒冷迟迟没有察觉。
  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似乎是想要遮住自己丑陋可怖的伤处。
  可秋荷却伸出双手,极为珍重地捧起了她的断腿,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罕见的珍宝。
  秋荷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嘶拉”一声,从自己唯一干燥清洁的里衣上扯下一块布料,轻柔又利落地将她的伤口重新包裹了一遍。
  尼姑脸上错愕的神情只是一闪,就消失了。
  等到秋荷包扎完,尼姑双手合十,向她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她道,“你我有缘,今日之因,来日必有回报。”
  秋荷没太听懂她说的话,只是懵懂地跟着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她回礼。
  然后,她再次踏上了旅途。
  雪越下越大了,秋荷的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站在远处静静地目送着那位尼姑,直到那矮小的身影消失了在了丛林之中。
  但秋荷却觉得,她低矮的,甚至有些佝偻的身躯,是一座永不会熄灭的灯塔。
  那之后,秋荷就在那小庙里住了下来。
  果然,如那位师父所说,这座小庙里还有许多同样来避难的女子,她们与秋荷的经历相似,都是在家中遭受了虐待,被驱赶、或者逃出来的。
  但其实早些时候,她们的处境并没有如此艰难,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
  子桑筠与兰绬这对姐妹,一为相,一为将,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又有德昭帝毫无保留的支持,无疑给了东丘的女子们前所未有的鼓舞。
  一时间,她们不再深居简出,街头巷尾,常见女子们结伴而行。有习文者,日夜诵读经典,渴望如子桑筠般以才学扬名;有习武者,苦练武艺,期盼如兰绬般保家卫国。
  东丘末年,此地的女子地位曾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度,女子当政,不仅仅是东丘的变革,更与天下所有女子息息相关,容不得丝毫行差踏错,几乎所有周边国家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东丘的动向。
  直到子桑筠封后,兰绬罢官。
  一时间,朝野内外一片哗然,质疑声层出不穷,如汹涌的浪潮般不断冲击着本就不稳固的局面。德昭帝在表面上没有做出任何相关决断,可态度却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清。
  百姓们议论纷纷,各种传言和谣言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一时间人心惶惶。
  众人明了,这场变革已是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而琉沙的入侵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它以灾难的形式彻底碾碎。
  保守派们累积多年的不满熊熊燃烧,如火山一般倾斜而出,变本加厉地发泄在了这些渴望自由的女子们身上。
  他们慷慨激昂,言语恶毒,认为东丘末年的政局乱象源于女子当政,认为女子们不安分的幻想是社会动荡的根源,认为是传统礼教的崩坏给东丘带来了上天的谴责。
  这一面,保守派们激烈地咒骂子桑筠,将她认作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日日祈求她身陷炼狱,不得超生。
  另一面,饱受摧残的女子们也不再将子桑筠奉若神明。在她们心中,子桑筠登上后位,是对兰绬的背叛,更是对她们所有人的背叛,她的前后不一、摇摆不定,无疑正是造成东丘女子们身陷囹圄的直接原因。
  那之后,再没有什么子桑筠,子桑皇后了,史书上冰冷的“子桑氏”三个字,将她传奇的一生,连同着她的名字,一并抹去了。
  ……
  小庙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摇摇欲坠的墙壁被重新加固,缝隙里填上了混合着干草的泥土;腐朽不堪的房梁,也被全新的木料替换。
  这里终于不再是危房一座,虽然依旧破败,却足以抵挡风雪。
  最大的那场雪已经落幕,最冷的时候也终于过去。虽然大地依旧被纯洁的白雪所覆盖,可秋荷知道,稚嫩的新芽早已经破土而出,即将得见天日。
  这一天,秋荷如往常一般,拿着扫把,不紧不慢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和杂物,却见到刘家的娘子寻春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寻春?”秋荷停下手中的扫把,眼中满是意外,“你不是才出去吗?今天太阳不大,衣服这么快就洗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皱眉,目光朝寻春身后探去。往常,寻春洗衣归来总会背着装衣服的竹篮,可今日她身后却空空如也。
  “你衣服呢,丢哪儿了?”
  寻春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焦急,她摆了摆手:“谁还有心思记得那个!”
  说着,她快速地将手伸进袖袋,“嗖”地抽出了一张牛皮纸,那纸被仔仔细细地叠好,上面没有丝毫褶皱。
  “我不识字,秋荷姐,你快给看看。”寻春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我方才在路上遇见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和尚,说是十万火急的东西,叫我一定带给瑞光寺的秋荷,我一点儿都没敢耽误,马上回来了。”
  小和尚送的信?
  秋荷目光一凛,意识到此事非比寻常,赶忙伸手接过寻春递来的牛皮纸。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随后,寻春就见秋荷的神情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她有些紧张地绞了绞手。
  秋荷将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脸色便愈发凝重几分,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又郑重地将纸叠好了。
  “秋荷姐,发生什么了?”
  “不出三日,整个东丘的寺院领头人,都会收到同样的一封信。”秋荷垂着眼,看起来十分沉静,可无意识中攥紧的手指和微微发抖的声音却昭示了她激动的内心。
  “东丘,要变天了。”
  第70章 金兰篇(十二)“重逢”
  “变天?”逝川唇瓣轻启,略带迟疑地开口,“东丘……事变?”
  “不错。”主持低垂着眼眸,点了点头,“看来二位已经有所了解。”
  “但令秋荷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并不是只有东丘的寺院收到了那封信。”
  不知自何时起,以东丘为主的各地女子们早已从涓涓细流,汇聚成了滔滔江河,以惊人之势向多年来迫害她们的古老秩序发起了总的反攻。
  而纽带,就是那些最不起眼的、或大或小的寺院。
  以及拄着那根粗重的手杖,拖着残破身躯在纽带之间游走的那位残尼。她如一个沧桑的行者,在层层迷雾中踽踽独行,连接起一个又一个希望的节点。
  保守派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记忆中的那些手里握着锅铲、竹竿的柔弱女子们,早已能驾驭锋利的寒芒。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其实,他们不过是忘了,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能激发出人们藏在最深处的潜能。
  “东丘事变之后,这里几乎成了女子们的避难之所,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此地,他们在这里建立了新的政权。”住持双手合十,朝着东方的虚空拜了拜,“阿弥陀佛。”
  “而秋荷,也就是瑞光寺的初代住持。师祖将那位救她性命的残尼奉若神明,最终决定承其志向,就地遁入空门。又经数代弟子的不懈经营,瑞光寺方有今日的规模与气象。”
  住持说完,再次偏过头,望向了屏风的方向。
  遥岚顺着住持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师父,屏风之后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也没有什么。”住持双手前身,撑了撑地面,站起了身子,“既然施主提起,给你们看看也无妨。”
  两人也跟着站起身来,随着住持跨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
  画上的尼姑腰背挺直如青松,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手杖,正阖着双眸,安然打坐。其静坐若莲,宛与天地相合;其沉静之姿,可平喧嚣浮躁;其慈悲之态,可慰世间生灵之心。
  而衣摆之下虽然没有明确地画出,但遥岚知道,那里必是一片空空荡荡。
  “应祖师的要求,”住持深深地望着那幅画,目光中发自内心的信仰不可遏制地满溢而出,“瑞光寺须世世代代供奉此尼,至死不忘其收容之恩。”
  *
  二人从瑞光寺的主殿下来的时候,天气有些阴沉,远山的轮廓模糊起来,被一层雾气所笼罩。
  “那位初代住持,没有要求弟子们供奉自己,而是供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残尼,”逝川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如此知恩,属实难得。”
  “自然。”遥岚道,“毕竟是救命之恩。”
  “如此大的功德,两千余年的供奉,”逝川皱着眉头,看起来似乎有些费解,“怎么着也不至于死后堕鬼吧。”
  遥岚的脚步顿了一下。
  逝川话说得跳跃,但是遥岚知道他在说什么。
  第一次来瑞光寺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条下山的青石长阶上,碰到了那位双腿残疾的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