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那人声嗓咬牙切齿,又与身边人道:“万彻,你便负责带兵前去他府邸,将他家小一个不留斩草除根,不予阿耶半分后悔余地。”
  “还有文学馆那帮舞文弄墨的学士——”他愤恨难消,“必须悉数清洗,省得大哥心慈手软,也不惧他们心念旧主。”
  李惜愿蹲身藏在茂密林间,瞥着李元吉与身旁貌似薛万彻的男人经过,三人相隔百步远,李惜愿稍稍放松,暂时不必担心那二人会发现。
  孰料,两条半人高的猎犬一瞬间如风般跑上山来,似闻到甚么诱人之物,凑于李元吉跟前,仰脖激跃喘息。
  “去去去,莫来烦扰。”李元吉扬手驱逐。
  那两只猛犬却置若罔闻,仍围着他,不停甩动尾巴。
  “滚,你们自去寻吃食。”李元吉厌烦至极,摆手呵斥。
  两犬骤然得了允许,鼻尖一阵嗅闻,忽地,撒开足蹄,竟直直往少女所在灌木丛方向冲来。
  完也。
  李惜愿浑身惊惧,幸好反应快,回身便向山下疾奔,她从未跑得这般快过,满心里只有对求生的渴望,将身后猛犬远远抛下。
  “是李六!”李元吉闻这边响动,眼目一撇,顿时冒出精光,兴奋高叫。
  前夜的屈辱顷刻漫过脑海,罔顾人伦的他已然忘却了道德与血缘,竟欲将亲妹杀害,他叫嚣着鼓动身畔的男人,扭头示意:“万彻,我们速追!”
  远方李惜愿狂奔不止,穿越密林之间,找着了自己停留山下的雪骓,飞身上马,夹紧马腹,雪骓呼啸一声,往宫城疾驰。
  身后二人二犬亦上马追逐,眼见她骑得快,李元吉大叫:“万彻,挽弓射她!”
  薛万彻伸手取箭,搭上利矢,两手拉开弓弦,此乃他成千上万次重复过的动作,却于此刻,心念猝偏。
  “嗖”一声,箭矢风驰电掣般穿透半空,不歪不倚,正中那马尾部。
  李惜愿察觉雪骓速度减缓,当机立断跳下鞍,拍拍马背,呼道:“快,快去报信!”
  雪骓深通人性,强忍股间箭伤疼痛,用尽所剩力气,迈蹄朝远处驰去。
  她拔足继续跑,耳畔秋风啸卷,脚下黄叶翻飞。
  没有人来。
  不会有人来。
  「你必须信任自己能够解脱出牢笼外,倘能如此,在无人来时,你便不会再有绝望。」
  但她有自己。
  那便足够了。
  两只恶犬仍紧追不舍,李惜愿掐紧手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脑际回忆长安城离此地最近的官署。
  惟有公堂之地,方能从李元吉手中庇佑她。
  她来不及回家了。
  此时此刻,对长安的熟悉救了少女,这座城的片砖片瓦,坊间僻壤,悉被挚爱家乡的她牢记心底。
  又于生死存亡之间,电光石火般,涌入她的记忆。
  她自幼在长安长大,岂会遗忘。
  是了,是位于城东延兴门旁的雍州牧衙!
  “你为何放她一马!”察出薛万彻手下留情,李元吉勃然大喝。
  男人道:“多日生疏,手感不佳。”
  “一派胡言!”李元吉眯目,试图从他固若冰霜的面上徘徊出神情,哂笑一声,“本王还有几个妹妹,万彻如有心仪之人,本王可全力为你做主。”
  “齐王!”薛万彻忽怒,将手一掷,弓箭应声落地。
  “你要反抗本王不成?”李元吉恼羞成怒。
  “是。”
  “你敢?”
  “薛某自问为人处世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委实做不来这等残害无辜,殃及幼弱的丑事,薛某在此告辞。”
  他话音干脆利落,不惧对方阴沉面色,薛万彻作了一揖,当即策马离开。
  身后两犬仍吐舌追逐,李惜愿循沿回忆中的路线,她迈足奔向雍州牧治所,雪骓在她视线中先一步冲入官邸。
  她竟跑得几乎与千里驹一般快。
  长孙无忌匆促出府,少女正于此时迎面奔来。
  “辅机老师!”李惜愿远远望见他,骤喘一口气,一头扑入男子怀中,“元吉在追我,我跑不动了,辅机老师快帮帮我!”
  观她并无伤处,男子绷紧的神经倏然松释。
  “与我来。”
  “将马带去草厩,血迹清理干净。”他低声吩咐僚吏。
  少女的手在掌间发烫,他推开一间里门,李惜愿立即躬身躲入,听他道:“你便藏在此屋,莫出声,且耐心等候半晌,我自会来接你。”
  她点点头:“辅机老师也要小心。”
  少女半蹲躲在墙角阴影下,一双明眸澄澄发亮。
  他掩上屋门,未至庭前,已闻聒噪厉喝。
  “李六!你躲不掉!”
  “你给本王滚出来!”
  旁边围拢一圈僚吏与卫卒,与李元吉虎视眈眈的随从对峙,双方俱手持利刃,皆不敢先挑起战端。
  瞟见长孙无忌出现自厅内,卫卒们纷纷拱手听候指令,李元吉笑一声:“我道是谁如此大胆,原是你。”
  “在下道是何人,原是齐王如此大胆。”
  “放肆!”
  “齐王谋杀亲妹,不怕陛下降罪么?”
  “本王怕甚么!”李元吉蔑道,“少拿父皇压本王,即便是李二郎死了,父皇也不会舍得动他的亲儿子。”
  “齐王不若试试?”
  “你在激我?”
  “这岂非齐王蓄谋已久么?”
  “你怎敢揣测本王。”
  长孙无忌淡笑:“齐王已将意图挂于面上,在下不欲揣测也难。”
  李元吉睁圆双目,刚欲发作,忽饮醍醐:“你在拖延时间?”
  他环视随从:“将官衙的每一间房,每一寸土都翻倒出来搜查,本王今日定要找见李六。”
  “齐王!”
  衙外,一道轩朗高呼顿响,足靴踏地震天,李元吉转头,却见尉迟敬德迈入官邸。
  “你来有何贵干?”
  “敬德特意找小六来家做客,齐王莫非不同意?”
  彪形身壮的猛将体格健硕,旋即把他遮了大半头,脸上似笑非笑,身旁一行卫士执剑而立,李元吉呼吸一凛,恨恨地瞪了长孙无忌一眼。
  “算李六运气好!”他恶狠狠扔下一句,返身退去。
  .
  暴雨却在此时不合时宜降落,打落庭前梧桐叶,滴淌屋檐。
  谢过尉迟敬德,又将偷听得来的李元吉阴谋告知于志宁,让其立刻报告李二郎,李惜愿留于官邸用过晚饭,本欲等待雨停后告辞,不料秋雨连绵不绝,分毫无平息架势。
  她自觉不宜再留下,否则阿耶母亲该担心,再者,她还得将今日历险向阿耶诉苦。
  “辅机老师,我得走了。”李惜愿起身弯腰一礼,“今天……多谢你。”
  长孙无忌视着她,微微展容:“何*须谢我,你该谢你自己。”
  “我送你回去罢。”他命掌事备车。
  今次李惜愿未再拒绝。
  “听闻你即将动身前往益州?”长孙无忌似踟蹰半晌,终于出声。
  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车窗,李惜愿低着脑袋,望向自己潮湿的鞋尖。
  “嗯。”声音微弱蚊蝇。
  得让李元吉赔她一双好鞋,当然,那太轻了。不知不觉,她神思飞往天外。
  “待多久呢?”他问她。
  李惜愿思了思,道:“多则一年,少则数月,辅机老师会想我么?”
  “会。”他竟答得毫不犹豫。
  不知为何,惯于甜言蜜语不脸红的少女,忽然不吭声。
  末了,她扯了扯唇角:“我也会想辅机老师的。”
  “那辅机老师会一直在长安么?”她抬起头问他。
  长孙无忌摇头:“不会。送了你,我即赴往洛阳。”
  “这般匆忙?”
  李惜愿随后想到若不是因为她,他本应早已启程。
  话音刚落,前方车夫道:“公主,宫门到了。”
  车轮渐缓,碾过行过无数次的那条石板路,最后止停。
  李惜愿挪动脚步,车夫伸手来搀扶,她慢吞吞爬下马车。
  她的瞳眸隐在伞下,朦胧嗓音自雨帘中传来:“辅机老师再会。”
  折身踱往宫门中,听见那车轮再度行驶,一股空落却如藤蔓,自足底悄然生长,缓而慢地攀上脊骨。
  深红宫墙延伸于视野,雨雾氤氲,恍惚中李惜愿踱回了家。
  早从传信的侍女口中得知了女儿遭遇,万氏心疼不已,见她走上踏跺,趋步迎来。
  “阿盈饿了么?”她将李惜愿上下端详,幸而,除了湿漉漉的鞋底,别无损伤。
  李惜愿摇摇头:“我在辅机老师那儿吃过了。”
  语调闷闷不乐。
  “亦是长孙先生送的你?”
  李惜愿点头。
  “那他人呢?”
  “辅机老师马上便要去洛阳了。”她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万氏不禁抿唇。
  “他应未至灞桥。”万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