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李道宗闻讯,当即于李世民榻前发起脾气:“陛下未免过于偏心!二郎被元吉害得丢了大半条性命,竟能被如此轻描淡写盖过!无非便是欺负咱们忍气吞声,不会闹上太极宫去。”
  李二郎咳了声,轻喝:“休再如此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岂能再奢望其他。”
  李道宗唉一声,思及恼恨处,顿然猛拍桌案:“忍,忍,忍!二郎于战场上何等果断英武,入了宫门,竟成了个受制于人的哑巴,莫非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不成?”
  李惜愿瞅他面色,坐一旁不吭声。
  李二郎亦沉默。
  “当初二郎早该留在洛阳不回来便了,再如何也能平分半个天下,总好过目今。”李道宗自幼便与李二郎深交,他也无甚顾忌,又发起牢骚,“咱们不若趁机回了东都,陕东道大行台与天策府皆为辅佐,有二郎威信在,咱们徐徐图之,定有将四海鲸吞之日。”
  “道宗阿兄志向也太小了。”李惜愿小声嘀咕。
  “小六说甚么?”李道宗目光投来。
  “我说,道宗阿兄目光太短浅了。”
  “何出此言?”即便被当面驳斥,他自然也不会与小妹妹发脾气。
  李惜愿道:“你问问哥哥,他是愿意做东都的割据诸侯,还是做长安的天下之主。”
  李二郎呷着药碗,未作应答。
  李道宗代替他回复:“孰人不愿为天下之主?只是如有些微机遇,谁又能甘心屈就下策。”
  他摇摇头:“你哥哥太犹豫寡断,若是辅机在,必能助他决意。”
  李惜愿抬头瞟了眼李二郎,后者一碗汤药还未饮罢,她起身小跑过去,拉住他手臂摇了摇,不停眨动瞳眸:“哥哥——”
  李二郎终于将空荡荡的汤碗搁回案沿,咣铛一响,他叹口气,道:“又有何事?”
  “我想去益州舅父舅母他们那里。”李惜愿软声央求,一般此时只需摆出这副姿态,便能令李二郎不忍拒绝,“他们写信请我过去长住一段时日,我都从未去过益州,哥哥能否派个人送我过去?”
  李二郎正视她,目光幽微隐动。
  “你不等辅机回来了?”末了,他问。
  “我等他来找我。”李惜愿道。
  第71章 第七十一话“我的心。”
  闻出镇益州的妻弟窦轨写信邀请李小六前去,李渊初时犹豫不定,经过万氏劝说与李小六的软磨硬缠,终于松口。
  但出于对女儿安危的关心,老父亲还是提出了条件。
  “你一个小姑娘务必注意安全,如今仍算不得太平。”李渊殷殷叮嘱,“路上恐有流寇盗匪作乱,你万不可与陌生面目搭话,至益州记着与阿耶和你母亲寄信。”
  李惜愿乖乖回答记下了。
  “陛下就放心罢,阿盈早就长大了。”万氏笑道,“何况还有人护送,自长安至益州而已,距离算不得遥远。”
  李惜愿感激地朝打配合的母亲眨眨眼。
  “既然你母亲都为你说话,那阿耶断然无拒绝之理。也罢,出去瞧瞧也无妨,正好你舅父舅母俱想见见你。”李渊道。
  “去了之后,记着听你舅父舅母的话,去人家做客莫被人嫌弃。”
  “阿耶嫌弃我?”
  李渊皱眉:“阿耶岂会嫌弃你。”
  李惜愿鼓颊:“我跟阿耶长住这么久阿耶也没嫌弃,那舅父舅母便更不可能嫌弃我了,阿耶太多虑了。”
  “你这孩子!”李渊指她,语调尽是无可奈何,“阿耶之意是,阿耶能容忍你胡闹,人家却未必。”
  “知道了,阿耶最好了!”她乐呵呵拍马屁。
  “少来!”
  .
  雍州牧衙执掌一州事务,两棵郁郁苍松屹立檐下,府吏、差役、尉官众人川行庭前,忙碌不息。
  于志宁拾阶而上,两名守门阍者识出面容,忙欠腰恭敬道:“于学士所来为何?”
  他驻足,询问:“长孙县公回来了么?”
  阍者摇头,道:“县公出外,至今未归,如若于学士等得急,可于府中稍待,老奴料想县公今日也该归来了。”
  语未竟,便见男子下马踱来,于志宁不禁牵唇,撩袍迎上前:“甫来官署寻你,恰逢你便来了。”
  长孙无忌道:“仲谧所为何事?”
  “辅机可知秦王前日赴宴,教齐王下毒酒中,险些丧命?”笑容变作忿然,凝于他素来温润的脸梢。
  “甚么?”长孙无忌蹙眉,“秦王安好否?”
  于志宁颔首:“幸有宫中御医及时诊治,秦王捡回一命。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屏退四下闲人,道:“纵我等如何旁敲侧击,秦王终未决意,不知此事能否使秦王……”
  “仲谧。”长孙无忌忽而作止。
  于志宁遂视向他。
  “非至最末一刻,秦王终究难下决心。”
  “何为最末一刻?”
  “你我拭目以待。”
  “辅机尚且候得起,志宁自不多言。”于志宁道。
  长孙无忌挽唇:“仲谧性情向来宽和,今亦激进至此。”
  “彼者步步紧逼,不容束手。”于志宁眉间拢两簇忧色,喟叹道,“时也易也,十年前晋阳兴义兵之时,诸位同心齐力,只为大唐初创,不想却沦落今日。”
  “志宁着实不知鼎之轻重,终是何人叩问。”他长久慨然。
  蓦然,一声凄厉马嘶长啸,惊破天外墨云,随即传来卫卒高呼:“速拦住它!”
  长孙无忌视向庭外,却见一匹满身血污的马冲入府衙,依稀可见雪白毛色,后股上教利箭射穿,兀自外冒鲜血,却宛如癔魔般横冲直撞,足蹄狂奔至屋檐下。
  “郎君当心!”掌事慌忙提醒。
  那马径直向他驰来,眼见相距不过一丈之遥,于志宁猝而拔剑,手腕倏地被他按住。
  他诧异转首,却闻这疯马又鸣一声,四蹄陡然曲弯伏地,似耗尽全身最后气力,骤而侧倒。
  于志宁视着长孙无忌瞳目怔了一瞬,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刹那笼罩住他,那张一贯处变不惊的面容竟变得惶惧,亦如一道阴影霎时席卷过于志宁的心头。
  “辅机?辅机!”他连声问。
  “你速去请尉迟敬德来,一刻之内,我需见到敬德。”
  “究竟发生何事?”于志宁脚步逐渐挪移,疑惑问他。
  “是阿盈!”
  他唇梢掀启,却似惊雷。
  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身影。
  “我这便去请!”
  闻声,于志宁转身即去,片时未缓,匆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
  还余五日动身,李渊瞧女儿收拾罢行装便无事可做,观阎立本已将破损壁画修补完整,旁边却又空出一大片,于是唤李惜愿前来。
  “若阿盈空闲,可愿为阿耶作幅画?”
  阿耶难得有命,李惜愿欣然道:“阿耶要甚么样式的?”
  李渊捋须思忖,稍顷回答:“阿耶上了年纪,愈思留白旷远之道,阿盈绘幅你最拿手的山水画便好。”
  山水固然是她最擅,可毕竟需展示于群臣每日途经的大殿前,李惜愿冥思苦想,决定比起以往,这回必要作一幅具有新意的画作。
  整日窝在家中自然只能闭门造车,征得李渊允许,她同往常一样背起画具,前去外城山间写生,借以获寻灵感。
  这座曲江池畔的小山是她从小多次造访之地,人迹罕至,因而很安全,李渊自也放心,批准她不必携仆从,独自一人乘马而来即可,又嘱咐务要傍晚暮鼓散前归家。
  李惜愿一口应承。
  约过半个时辰,她抵达山下,迎着清爽惬意的凉风上山,寻了处绝佳的观景位置,她摆上画具,席地而坐,一笔一画描摹九月中旬的金秋佳景。
  山间秋气袭人,一泊清浅溪流飒飒潺湲,红枫染遍半山,一行飞雁掠过枝梢。
  李惜愿将这映入眸中的人间至色呈现纸上,正专注握笔作画,忽闻鸟雀扑棱棱振翅声音。
  几枝叶片拂落在地,她未加注意,这时一只苍鹰张开雄壮两翅,划过天边隐隐堆积的墨云,又扇两下翅膀,倏尔停于她发顶树干。
  不巧,似乎即将下雨了。
  天公不作美,今日宣告罢休,李惜愿只得收起画具,从随身携带的箱箧里翻出一把伞,准备去往她之前常用以躲雨的山洞中暂且栖身,待雨停了,再驱马回家。
  她对这一带很熟悉,知晓只需往北翻过一座坡头,将画册与笔墨塞回箱中,视线无意滑过那只左右晃首的苍鹰。
  李惜愿蓦然瞪大瞳眸,咻地躲入树干后,不忘将箱箧随身带上免留痕迹,双眼四顾搜索,确信无人后方松了口气。
  ——这只头顶一点雪色的雄鹰,如她未视错,常伴随李元吉四处游猎。
  须臾,人声自山径间渐渐放大,钻入她耳中。
  “届时大哥骗他来府中做客,趁机将他结果,我便将他手下众将以打猎未由引至此地,一个不留杀之。”